崇远忽然哼起了一首极尽苍凉的歌,用的是云倦初从未听过的语言,从未听过的曲调,他却分明感到自己的血液开始随着这陌生的曲调奔涌拍和,像是一种本能——这便是血缘,这便是祖国。
世上可以有很多感情,或浓或淡,或甜或苦,其中却只有一种是最本能也最深刻,那便是爱国之情。平时也许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可只要有一点火星,它便能点燃整个心灵,因为它在人的心中根深蒂固,血肉相连。
所以,一个游子即使是白发苍苍也想着叶落归根;所以,一个再健忘的人也还总记得在他出生的院落里有怎样一棵老树;所以,即使那个家,那个国,已成了一个旧梦,却还有人愿为那个背影奋斗一生。
崇远终于转过脸来,云倦初也举眸望他:相似的眉宇之间却是两条迥异的道路,各自独行——谁也不能说谁错了,只知谁也不能后悔——因为一生只能选一条道路,一生也只能为这一条慨当以慷!
马车终于缓缓地停下,铺展于面前的是万里水波。
“你到了。”崇远跳下车,伸出手来。
云倦初抓着那手,跟着跳下。
崇远很快松开手:“我走了。”
云倦初下意识地点头,看着崇远又登上马车,那一瞬间,他忽然发觉自己原跟崇远那么相似——只要选定了一条路,便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管要牺牲什么,也不管路上会有多少人弃己而去,表面上孤绝得什么都看得极淡,实际上最怕孤独。
他也蓦然理解了崇远对他近乎残酷的逼迫,崇远其实是将自己积蓄了几十年的所有爱恨、所有梦想都加诸在他这唯一的希望之上,因为他已失去了国家、爱情,他是那么的害怕再次失去。
可也正是这最后的希望给了他最深的背叛,云倦初此时方觉自己这十一年来的怨恨其实很虚妄,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无情?他忽然想说些什么,可又能说些什么呢?说血浓于水,爱大于恨?还是道声抱歉……抑或是唤一声——“父亲”?
犹豫之间,崇远已掉转了马车,车厢甚至已遮住了他的背影,云倦初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句——“保重!”
刚刚起步的马车停了一下,随后又开始了飞奔……
长路漫漫,尽头终成云烟。
云倦初转过身去,面朝着运河,目光随波逐流,而后忽然停驻,一种雀跃到失控的心跳声开始在胸膛内隆隆响起,不自觉的,眼眶已是一阵灼热,所幸喜泪还未完全模糊住视线,他还能定定地看着那抹静立在码头的红色纤影——苏挽卿!
水天一色中,他开始急急地向她迈出步去,失掉了所有的优雅风度,原以为他还要在人海中费一番寻找,却不意她竟这样仙子般的就出现在眼前!他走得飞快,快到开始喘息,却一步也不敢放缓,仿佛这早春的风中有什么在牵引着他,牵引着他从天上一直寻到人间,寻到夕阳的那头——那头……他的生命!
而当她的身影终于近在咫尺,他也终于肯放慢了脚步——只见她双手合十,面对夕阳,纤弱的背影执着而坚定,似乎在祈祷着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相伴永远!
她慌忙转身,用那双藏了千言万语,而千言万语也描绘不尽的水眸凝睇于他,然后反复低唤着他的名字,扑入他的怀中,将他拥得那么紧,仿佛是拥着她失而复得的今生……
他则吻上她额上似火的梅花,生怕它就此雕落,生怕他眼前的只是一场梦,因为他们都已经历了太多的梦醒梦碎,多到不敢相信掌中迟来的幸福。
“别离开了……”她又开始念叨起她念念不忘的词句,她听别人说过的,这样的执念会成……生咒。
“你一定能如愿的——我不离开,永远不离开!”他附在她耳边保证。
“你知道?”她抬起眼来:他知道她刚才在许愿?
“你说呢?”他微笑。
她还他坚定眼波:“那是我和老天的事情。”
他抬首望天,清浅一笑:“那也是我和老天的事情。”他当然知道她是想起了他的“十年之期”,他一直知道她是个不甘天命的女子,而在拥有了幸福之后,他竟也和她一样贪心起自己的生命。
清泪夺眶,她迫不及待地奉上丰润的芳唇,他俯身吻住她,缠绵而浓烈,仿佛是要给她更多的承诺,又仿佛是在寻觅着跨越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后终于重逢的彼此……
“挽卿,愿嫁我吗?”他忽然问。
她起先一怔,随后点头……
水天之间,夕阳之下,霞是嫁裳,水是喜娘,他轻轻执起她手,招来一叶兰舟,乘舟而去,天地都是他们的新房!
她随他踏上小舟,伴他埋首烟波,誓言无声,相执两手。
“客官,去哪儿?”船家发问。
她扬首看他,他淡淡一笑——
是啊,去哪儿呢?
也许去茫茫戈壁,看大漠孤烟;也许催一叶扁舟,恋石桥杨柳;抑或是哪儿也不去,只于人境结一草庐,他学司马相如隐帘后打算,看她如卓文君般当垆沽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朝暮暮,任冬去春来,疏梅洒落万点闲愁。
俗世虚名已无须在意,于是在物换星移中,丢一杆笔给悠悠青史,任知与不知的史官言家评点春秋……
就让一切都随云而逝,只因——
浮生若梦,人生苦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