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又不舒服了吗?腹中可痛得很?头还胀么?要不,我扶你去吐一下,吐出来就舒服了,啊?”
王氏一叠声发问,焦急难当。见男人身子紧蜷,还当他疼得话都说不出了。一时惶急泪下。
“相公,你忍一下,我马上去请大夫……龙寨主说,这里有大夫的,你忍着点儿,我这就去请。我……我去问寨主大夫在哪儿!”
妇人匆匆扶他躺下,提起裙子转身便奔,小脚伶仃哪里走得稳,一下踉跄,撞到桌角上,衣袖透出血丝来。她顾不得臂上伤痛,咬牙向房门又走,却被身后的声音唤住。
“回来——不要去请大夫,更不要惊动寨主。”
妇人煞住脚,见丈夫缓缓坐起,说了这句后却又无声,仰头望着帐顶,目光呆呆的。大醉一次,他又瘦了些,那张神采飞扬的长方脸儿快瘦成一长条了,满腮青糁糁的胡碴子,更显得脸色苍白,双目呆滞如没有生命的石头人。王氏越发担心,都说人若遭大变,急痛之下恐伤心脉……正想不顾他的话径直自去,文旭安却把眼神从帐顶上收回,静静地瞅了她一眼。
“我好得很,身体没事。你不要担忧,若是惊动了寨主,就不好了。”
他的声音与神情一般平静,除了面色不好,方才那剧痛嘶号的模样竟无影无踪。王氏怔了怔。丈夫的脸上没有泪痕,嗓子却听得出,哑得快出不了声了。她轻轻关上房门,走回床边。嫁给他十年了。十年糟糠夫妻,他有什么心意,她是第一个知疼着热的人。
王氏伸手先替丈夫理顺了汗湿的乱发,又试了试额上。倒是凉凉的。她在床沿坐下,垂眼瞧着自己双手,半晌,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极细微地开口,语声几不可辨。
“相公怕是又想起公公婆婆了吧。”
男人脸上一阵抽搐,肌肉控制不住地抖动,他全身绷紧,仿佛使出吃奶力气拼命压抑着一些什么,须臾方点了点头。
“你这辈子,可惜了……可怜贤妻,跟了个不孝之徒……二老的……遗体……到现在都……”一句句从齿间艰难地憋出来,每说半句话都得歇一口气,字字生根在肺腑里,像黄蜂尾上生着倒钩,若说得快了,只怕连五脏一齐扯将出来。
王氏默然,眼眶里泪花直转。那个文采飞扬意气风发的相公死了,他已完全变了个人。她那样心疼男人,却不知道该如何相劝。不敢,不能劝。
“公婆在天有灵,不愿看见你作践自己。相公是为妻终身之靠,事已至此,更须好好保重,你不看在我的面上,还得想着钦儿。孩子尚小,相公是一家之主,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方……我们娘儿俩全靠你了。相公若不爱惜身体,将来不知我们母子到何地步。”末了,她只能低声这样说,起身把案上药碗端来,喂与他喝。
药流顺喉而下,苦的,滚烫的。文旭安就妻子手中一口口喝下去。她是同村农家的女儿,没有纤纤玉指,然而此刻那双手想是受了冻,又被药碗一烫,肿胀得犹如十根红萝卜,触目惊心,近在眼前。他瞧着妻子的手,口里的药更难下咽。
都说家有贤妻是男人的福气,她太贤德了,他显达的时候她是这样安静,他落难了,她还是这样安静,安静地跟随着他逃亡流浪,从不叫一声苦。自古妇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
可是她的丈夫连猪狗都不如。文旭安木然咽下最后一口汤药,一些药渣残留在舌底,刺喉,刺心。
他说不出。对他的贤妻,他儿子的母亲,甚至没有面目说上一句委屈你了。
他披衣下床,王氏着了慌。“你放心,我全好了,只是躺了一天一夜,心里气闷得紧。我想出去走走。”他说,握着她的手,补一句,“——只是到街上随便走走,再不会在外吃酒让娘子担心了。”
牡丹院的鸨儿又喜又愁,喜的是军师爷爷竟然再次光临,愁的是他一来便指名要见前日唱曲的那位姑娘。
前夜军师爷爷在院中喝得大醉,看不出他这样一个斯文人发起酒疯来居然惊天动地,口里胡说八道,寨主把她们统统赶开,其实就是不赶开也听不懂他哭些什么。当然,寨主随手抛下一只金晃晃的大元宝,善财难舍,寨主爷赏人钱财可是从来都爽气得很。今天这姓文的书生面色尚自青白,哼,读书人就是不行,学人家好汉爷大碗喝酒,您那体格受得住么?读书人大多是扭扭捏捏的穷酸。不过说归说,这姓文的如今可是寨里的军师,从寨主爷以下,谁敢不对他高看一眼,谅他就算舍不得多花钱,面子上也下不去。
“文爷,您好些了吧?哎哟哟,我们这小院子真是前世烧了高香,文爷您贵体欠安还想着往我们这儿走动……真是……快请里面坐!我给您沏好茶,多叫几个姑娘服侍!”
鸨儿忙把他笑往里让,却见男人举步进厅,根本没有落座的意思,游目略顾一下,径直向楼梯走去。鸨儿带笑上前,却有意无意地拦在梯口:“哟,文爷何必劳您大驾上去呢,我这就把姑娘们都叫下来,您坐下休息休息,慢慢儿的选却不好?”
“不必麻烦了,我……我只是想见见前日弹琵琶的那位姑娘。”文旭安微有点窘,说道,“——我只是想听她的曲子,既然妈妈不愿我上楼,那么我在楼下等候,烦您请她下来便了。”
“连理?”鸨儿的脸呆了一呆,马上又笑逐颜开道,“文爷说哪里话!小妇人怎敢挡您大驾!……咳,想不到这孩子这么有福,竟投了文爷您的眼缘,只是今天不巧,连理姑娘她前日就不舒服,发着热呐,是您文爷驾到,孩子仰慕得紧,强挣着下来侍侯您的。这一回屋就躺下了,今天烧得越发厉害,嗓子也哑了,文爷,您……您还是过几天,等孩子好了,小妇人叫她到您府上唱去……”
“不!不用了。既然连姑娘玉体欠安,我就不打扰了,待她好了我……我再过来吧,不用劳烦两位跑腿了。”文旭安连忙推辞,转身向门外走。鸨儿恭敬相送,心想,哼,还不是怕被家里老婆知道,酸秀才都是一个德行,又想拈花惹草,又怕老婆,又要做出一副假清高样子,这些畏首畏尾的穷酸……
谁知他走到门口,忽然又站定转身,思忖一下,问道:“连姑娘的病很是沉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