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温泉区旅店,欢爱中重新界定彼此体内山川湖泊的领土权归属,刚死过才复活、确定自己打了胜仗的男人,温柔地巡视所有疆域,说:“女王陛下,你安静的时候特别迷人。来,到我这里来。”把她拉入怀里,吻她的左眼皮:“眼睛闭起来,好好睡一觉。”又吻右眼皮:“睡饱了什么问题都会解决。”
等一下如果他再问“你昨晚去哪里”,该怎么解决?
米雪想起定同居守则时,他说自由的意思就是全方位开放,谁也不要管谁,包括几点睡觉、吃什么、穿什么,怎么花钱、工作、交友、娱乐,包括性,住一起不代表要没收对方的性自主权,总之一切的一切,拥有随心所欲的自主权。米雪觉得有意思,在以宽的铜墙铁壁框架下——这个品味不错的男人连她穿什么衣服都要管——她太需要自由,换她说第二条时,米雪不假思索说:“诚实。”
如果他再问,米雪能回答他:“依照同居守则,我有自由。”如果他以第二条“诚实”反驳,她怎么答?米雪意识到,两人若走到必须在心里沙盘推演、言词攻防,不管当下是婚姻中还是婚姻外,都在破裂边缘了。
她心里明白,与陈辉信的盒子老早就开了缝,出在第一条自由;他是追逐型的人,游走在各个标的之间。他知道怎么拿捏平衡,让标的对象不知不觉成为他的知己,共享殊异的愉悦时光。米雪在唯一中创造多样,而他在多样中实践各个不同的唯一。自由能平等吗?一个奔驰力旺盛的人在自由状态下收获的情爱,岂是裹足者能达到的。她问自己,不满的是不够自由还是太自由?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蹦出来的第一件东西叫作分享,而米雪不能忍受跟别人分享情爱。有一纸结婚证书的,有东西可以撕;没结婚证书的,能撕什么?
米雪想起有一次问他,是否想象过他们之间有一纸结婚证书是什么样子。结果竟吵起来。
“你发烧啊?”陈辉信摸了她额头。
“换个角度看,那张纸应该蛮好用的,至少我不必跟朋友介绍:‘这是我室友。’最起码,房东她妈妈不会老是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除了那张纸,你还缺什么?我们合租房子不必背房贷,你有你的书房,我有我的工作室。有固定工作,生活费各出一半,薪水够我们玩乐,每周看一次电影,吃遍台北新开幕餐馆,住遍每一区hotel,每年出国旅行,还计划合买一部车去环岛。没人管,只有享受的权利没有负担的义务,多自由!还要什么?我想不出还要什么。”
他喜欢无拘无束,摒弃所有条条框框,浪漫的行动派,自由自在。米雪不否认在他身边呼吸得到新鲜空气,他们是最好的旅伴,美食玩乐,随兴也尽兴。
“我要把结婚证书裱起来,就挂在你头上那面墙壁,然后印成传单,请派报生塞到每个信箱。”米雪故意这么说,她想知道他到底多怕。
“你荷尔蒙有问题。”
“男人要婚姻的时候会说婚姻促成人类社会的进步,男人不要婚姻就说婚姻违反基本人性。”米雪哼一声,“没有真理,只是诠释问题。”
“随你怎么想。”他挥一挥双手,“我很满意我们目前平等的、有创意的两性关系。你想,如果今天坐在你面前的是你丈夫,他会给你自由吗?”
“我不只要自由,我还要拥有分期付款的房子,在自己的草坪上晾尿布,孩子睡在娃娃车里晒太阳。”
“你有能耐生孩子?”
“什么意思?”
“我不是怀疑你的生育能力。”他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你可以花半个月薪水买一套衣服,看看你有几双鞋?不到最后一秒钟不会起床,你这是‘宠物心理’作祟,建议你买只猫。”
“那当然,不过你的生活系统已经侵犯到我,我犯不着为了满足你生理上的冲动答应结婚生子,我有拒绝的权利,你不能否认。”
抬杠到最后,米雪气扑扑地用一句话收尾:“放心,我会替我孩子慎选**。”
那次半真半假吵完之后,米雪不快乐,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诚实地给自己诊断,难道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有个什么东西骗过自己,让她误以为自己只能过某种生活?米雪渐渐发现,自己不能过逐水草而居、无目的地漫游的生活,自问是否高估了对自由的需求。这样想会危险地趋向那一条被称为没出息的旧路,而这带来新苦恼,她有时会为这么不够前端的想法感到羞耻。
“我一直在替别人监视我的思想、生活是否符合现代女性的主流思潮,我是出卖自己的汉奸吗?”米雪忽然想。想要一个可以信任、安定的家是否就是落伍?她从未像此刻想要撤离,退出共振圈,真实的她是有洁癖的,不喜欢那种暧昧的气候,忽晴忽雨,令她无法掌握,她终于洞悉陈辉信开垦出来的整个城堡建立在沙丘上,濒临沼泽。她想重新变成一个发亮的人,遗忘沙丘与沼泽的故事,她知道她要去的地方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国度。只是,往那个国度的路在哪里?
头又痛起来,按熄烟,果然开始下雨。
按三楼门铃,开门的是房东女儿小慈,还在念大学。米雪问:“你怎么在家?”
这个被忧愁绑住的女孩说:“陪妈妈去做化疗。”
阳台上堆满杂物、扫具,女孩解释:“另一间房子的房客退租,我去打扫。米雪阿姨,如果你有朋友要租,可不可以帮我们介绍一下?”
米雪问了屋况,答应帮忙留意,把挂号信交给她,想跟房东问个好,进门看到雪子歪坐沙发上,已经发热的天气还穿羽绒外套戴毛帽,看到米雪,起不了身也展不出笑容,身形枯瘦、脸色蜡黄,勉强说:“你来了,谢谢你啊,帮忙……”
“Yukiko,多少喝一些,你不吃不行。”老妈妈从厨房出来,膝盖病变,微跛着,端一杯高营养的癌患饮品。
雪子摇头,声音细得像微风:“喝不下。”
老妈妈揪着眉。
“喝一口就好。”米雪端过来给她,雪子勉强喝一口。“再一口。”雪子又喝。“再一口就好。”雪子鼓起力气喝光了。老妈妈高兴得流泪。
米雪想起父亲第一次中风后姐姐搀他走路,就用这法子,不知不觉走到尽头。到处都有需要疗治、复健的事,一小步再一小步,说不定就看到终点。
老妈妈曾说,真有缘啊,你们两个的名字用日文说都是Yukiko。米雪比她小多了,叫她雪子姐。雪,米雪没办法问早已过世的母亲为何取名雪,但她从老妈妈那儿听得,因为台湾不下雪,所以雪是很珍贵的,让人惊喜。米雪设想自己也是珍贵的。
老妈妈露出笑容。这个家太需要访客,这样才像正常生活,人若觉得自己在过正常生活就有力气抗争下去。在步向黑夜的路上,能听到亲切的人声,是短暂的安慰。
米雪回到家,觉得累,可是累中有想要前进的念头。她不想继续活在纠缠里,彼此耗费心思编织精致的话术甚至是谎言,只为了照顾对方的感受。同居两年,不短不长,放弃很可惜,但走下去就是深海会溺水。米雪领悟到陈辉信的自由里没有承诺,没有承诺等同孤魂野鬼。然而以宽呢?她想起以前的感觉,宛如断臂者捉鱼。从心底浮升一股疲累,不如一个人远远地离开,去荒山野岭重新开始。只是,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春劲头还剩多少?
回到家,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昨天,我们是怎么约的?”陈辉信开门见山。
米雪想煮咖啡,咖啡粉没了,拿出磨豆机,倒入豆子,“嘎嘎嘎嘎……”机器吼叫,她松手问:“你要咖啡吗?”
“不用。”
一个嗜烟酗咖啡的人答不要,不是拒绝咖啡是拒绝她。米雪还是煮两杯,给自己加糖加奶,给他黑咖啡。说不定,今天是最后一次记得他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