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他们是不是迷路了,怎么还没来?”
赵圣宇拿起一块凤梨酥正要吃,听她一问,搁着,局局促促说:“忘了说,他们都……都被我骗走了!”
梅运不解,凝住一潭秋水如镜,照得赵圣宇更是不安:“我跟他们说,你临时回台中……取消。”
“你……”梅运气得脸都红,“我的事要你做主?你做得了主?”走到电话旁,找出同学的电话要打去。
赵圣宇自知理亏,眼盯着满桌子肴果发直,不敢看她:“只是想单独和你过节,就不计后果,你骂吧。”
梅运拨到一半,放下电话。
“其实,”赵圣宇语重心长一叹,声音放低,“做得了主的就是做不了主。”两眼茫茫不知所以,许多无奈。
梅运听他语意凄恻,看他一脸痴迷惝恍,好像无限委屈,气他的心登时软了,念他也是一片真诚,就饶他这次“情有可原”,自顾自去把各种肴果收拾。一人有一人的招待法,不须铺张。
赵圣宇见她走来走去不发一语,更觉如坐针毡,干脆走到院子赏梅,见不远处有建案正在兴土建屋,旁边的接待处貌似待拆,绿茵花台都将作废,突然福至心灵,匆匆出去了。
梅运听到带门声,出来一看,鞋子果然不见了,打开门看,也没,以为自己闷走他,又悔又恼,在屋子里踱过来想过去,觉得空洞得快塌下来。
不一会儿,门铃响,开门,见赵圣宇抱着两大袋沙土进来。
“你,又……干什么嘛你这人!”
“先别问,快来帮忙。”
赵圣宇脱下外套,好自然地交给梅运。卷起两袖,蹲下察看那口废池,见排水良好,抓除残枝落叶后,砌砖圈堤,将梅花脱了盆依着距离姿态调好,倒土掩上,两手推推捧捧堆成一个小丘,两株梅树像土里长出的,更添天韵。赵圣宇退后端详,很是满意。突然又噼啪出门去,这次铲了茉莉花与草皮来,又抄起院落一只水桶往返几趟去装土,一一铺成。顿时,小小院子异趣横生,不似人间。
“如何?”赵圣宇摘下眼镜往衣服上一擦再戴上,看花的眼神流露着恋意。
“你,衣服都脏了……”梅运疼惜地说,看他手上、指缝、鞋沿全是土,很为他这一砖一瓦的苦心感动。
“不管它,如何?”赵圣宇忘情地看她。
“没想到你通园艺。”
“我家花园有人打理,看久了,略懂皮毛。”
梅运点头一笑,挨着他而立,一起看花赏花疼花,心里有一份暖暖的平安。屋子里晕黄的灯光从窗口透来,点亮这将暗的冬日黄昏。梅运想到《诗经》“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句,大约就是“一灯如豆”的室家幸福了。想着想着,眼润鼻塞,恨不能拿住乾坤换此一刻永远停留。
“养梅的学问我一点也不懂,你送我这么漂亮的梅,叫我怎么照顾?”
“剪枝施肥,都还是形而下的……”赵圣宇深情地说。
梅运怎不会意,瞪他一眼,说:“你这人,怎有那么多说法?”却同意这话,提水来,曲掌如瓢,轻轻泼洒。梅干带露、梅蕊含羞,水珠纷纷落下,被土吮入。梅运听这珠落土含款款之声,料想天地亦应为之语塞吧。
赵圣宇蹲下,就着桶内洗手一边想道:“这……梅丘已经被张大千用走了,梅岭……”
“不好,太粗气,还不如‘振衣千仞冈’的‘冈’字。”
“你记不记得东坡有一句‘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梅运打开书橱抽出《东坡乐府笺》一翻,说:“《望江南》。”便轻轻盈盈吟给他听:“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赵圣宇接过书,看了下半阕,心头有些冷凛,随即开颜,大声念出:“……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正是《望江南》最后两句。
梅运知他心意,微笑地引了李后主的一句词算是回答:“天教长少年。”愿这年华天长地久。
“所以,我们就叫‘梅壕’。”赵圣宇别有含意地说着,“对苏东坡的‘松冈’。”
《江城子》“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是东坡怀念爱妻王弗之作。赵圣宇拿“梅壕”来配它,隐含夫妻之意且是死生相许了。梅运一羞,抱着半拳向他捶去,可是,心里头却另有一股莫名的暗郁:“松冈”是亡妻墓茔,“梅壕”有“落花流水”之伤。当下心头埋了一个疙瘩,但没说。
花事毕,已近晚餐时刻。梅运还在意赵圣宇支开同学一事,赵圣宇既得了数小时与她共处,又能为她栽花,已是心满意足,便提议这缺口由他来补,选日不如撞日,请梅运致电那几位同学,改到餐厅聚餐,由他做东。当晚大家欢聚,没人看得出他二人已偷天换日过了。
那晚,赵圣宇一路踩着脚踏车回住处,歌声口哨不断,到了门口锁好车,得意忘形地双手一比,学那京剧身段阔步一圈,顿住,头往后乍时一偏,做一个惊喜神色,唱:“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呀啊哈——哈——哈!”
可不是,灯火虽然阑珊,那女子却千真万确来到眼前。
4
四月正是春深,阳气萌萌然动,杜鹃闹得正热,流苏也绽放积雪。这日周六,赵圣宇与梅运依然上图书馆,不期然相遇,便对坐而读。清晨雾茫茫,空气芳香。赵圣宇望向窗外:“难得的好天气。”
“是啊。”梅运深深吸一口花香说,“花开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