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老了。”
他沏一壶茶,屋内漫着俗称报岁兰的墨兰幽香,但他浑身酒气闻不到。十点三刻,还没半点睡意,不知接着该怎么打发。想翻报纸,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今天的,也想不起搁哪儿去了,便觉得索然。开电视,没像样节目,仅仅只是贪图那一点疯言乱语的人声及罐头笑声。心底那丝欣羡便钻出来作怪了,想必老友回到家,夫妇间还有吐不完的苦恼可以整夜续着,不像他无牵无挂,一个人闭嘴就全家闭嘴。这种飘着年关岁末氛围的冬夜,对不必为生活拼搏、没有家累且无忧虑的独居富豪来说,就是一台豪华型冰箱。
在厕所取下假牙泡入杯里,一阵头晕令他差点腿软,“真是老了。”不如去躺平。
他把床几上的电话听筒拿下,怕被吵醒,十多年的老习惯,要是半夜被吵醒再也睡不着。关灯,静静地躺下,把被子拉好时,顺势叹了一口气,好似叹给那些在背后羡慕他的人听。
6
电话亭里。
“嘟嘟嘟……”通话中或电话没挂好的声音。
“睡了。”黑三放下电话,拉紧手套。他一身是黑,包括那顶毛线帽。落脚仔和阿郎也是同款打扮,从背后看,除了高矮胖瘦不同,实在分不清谁是谁。
“都记住了吧,我和落脚仔在工地那边,阿郎你进去后,在门下闪三次手电筒,我和落脚仔再开车靠近,那只老猴的保险箱没我没法开。大家谨慎点,得手了一辈子不愁吃喝。阿郎,你记得,一进房间马上塞他嘴巴再蒙眼睛,你身上的绳子够你绑,必要的时候……”
当黑三说“必要的时候”时,递来一柄尖刀。阿郎看一眼他们,收下。
其实原先的计划是由黑三打头阵,阿郎反对,他的理由是黑三块头大而他身形瘦巧适合钻探,且在工地待过善于捆绑,不管是木头还是石材,他捆过太多购屋者装潢甜蜜的家所需的建材,必能在老头清醒前绑妥。黑三觉得有理。
他们出发了。
阿郎灵活地钻过那道半塌的锈铁门缝,进到后院,把门打开。黑暗中悄步移位,屏气凝神穿过一个兴起养兰趣味的人搭建的小花房,不碰倒瓶瓶罐罐,不踢翻花铲花剪。他感谢今晚没有月亮且夜风森冷,掩护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初次犯案的压力。早被他们锁定的那扇被花架遮住、外人不易察觉的木头窗户,对当过木工的他是小菜一碟。他悄悄搬开堆放的花土花肥,卸下玻璃窗钻入屋内的厕所,从厨房打开通后院的雕花铁门,闪三次手电筒,至此他开始冒汗。
停了几秒,他让自己适应客厅那一种富丽的黑暗与陌生,摸索卧房方位。他的蒙面罩被呼吸弄湿了,不敢用力吸那快滴下的鼻水,手在棉手套里浸了汗,伸手掏裤袋里的大手帕,准备潜入卧室来个猛扑,将手帕塞进老头嘴里。他感到一阵沁冷,在应该全神贯注的此刻却被脑中乱流冲击,竟闪过憨弟夜间熟睡露出肚脐次日必定着凉、妹妹会不会被躲在楼梯间的流浪汉攻击拖到暗处强暴、那年冬夜菅芒草边的黑影,遂发抖、牙齿打战,以致掏不出手帕。
总算掏出手帕,他摸到卧室门边。门内,有一个他要制服的富人;门内,有一台沉甸甸的保险箱,箱子里有一大沓明日太阳升起时将改变他们兄妹命运的钞票。他左手轻轻握住门把,两秒钟停顿,右手捏着那团布,狠狠地吸一口气,以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暇思索的猛劲冲了进去。
“哐啷!”门撞倒门边搁着的立体玻璃框饰物,这是独居者不为人知的布局。
“谁?”
阿郎猛冲过去,将老董按在**欲塞住他的嘴,却发现手帕不知掉落何处。老董趁机翻身,阿郎扑空,不偏不倚撞向床板,踉跄跌倒,后脑勺撞到窗边五斗柜,一阵麻疼。阿郎挣扎要站起,老董更伶俐地把一床毯子抖开向他飞盖过去,自己站在**伸腰开灯,接着欲按壁上警铃。身体这一延伸失去重心,像规划好的完美动作一般笔直跌落在那一摊崩碎的玻璃框上,头部正好对着框里木雕关云长拿着的那把青龙偃月刀。
苍白灯色,血从面庞富态红润的老者额头涌出,倏地沿眉眼流下。前襟也冒血,一块锋尖的玻璃刺进他的胸肉,米色睡衣迅速染血。阿郎吓呆,他从未告诉任何人此生自己最害怕的是血,那埋入脑海深处的一幕像猛虎跃出,就在眼前,他看到一个斜躺在血泊中的男人,胸肉上插着凸出的断刃,那渐渐逼近的脸孔使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倒。他脸色苍白,胸口闷痛,半爬过去,全然没感觉碎玻璃刺伤手掌,出声叫他:“阿伯!”摇他肩膀,高声叫:“阿伯!阿伯!”抓起地上那条手帕压住他额头的伤口。
黑三与落脚仔蹿进来,见状立即明白一分钟前发生的事。
“怎么办?怎么办?”阿郎的声音发抖。
“快!”黑三说。
阿郎以为他们要协力扶起老者送医,立即恢复力气,没料到黑三要阿郎放下老者趁机搜括值钱之物,他与落脚仔直接扑向保险柜,试图合力搬走。
阿郎愣住不动,黑三见状,朝他肩头捶去一拳,斥责:“干,你死人啊!”
阿郎瞬间无法思考,不能言语,忽然那闷痛的胸膛崩塌,接着以一种连自己都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抱起老者,朝门口快跑,冲进冬夜长巷,一边朝医院的方向飞奔一边喊:“阿伯、阿伯……”
没有人知道那老者倒下之前伸长的手指确实按到了警铃;同样,没有人能在凌厉的风中听明白这濒临崩溃的年轻人,呼喊的是“阿伯”还是“阿爸”?
关于警铃,很快的,大家都听到警车呼啸着赶来,当场逮到现行犯。而呼喊,只有年轻人自己心里明白。
不,恐怕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把老者交给急诊室医疗人员后,他连夜叫醒弟妹打包行李,踏上清晨第一班开往远方的自强号火车。
阿郎决心封锁记忆,不再想起属于冬夜的那两个人。
管他叫阿伯,还是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