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信件包裹收发都在近午时间,该巡视的范围也不多,很轻松。秀华觉得大家给了她恩惠,她要做出比人家预期更好的表现。她话不多,一头直发,脸型秀气不施脂粉,力气倒是饱的,主动帮住户提菜篮、送挂号信上楼——唯一例外是谢老师,他特别叮嘱不要帮他代收挂号,他不想别人碰——每周扫一次楼梯、擦墙壁,连信箱都擦得发亮。接着整顿中庭花圃,种了住户不要的桂花、茶树,把石栏实实在在刷洗一遍。次日起,四个阿公阿嬷下楼,坐在石栏上像老猴子晒太阳,邮差来时还帮忙收信件,像四个助理。隔天,有五个下楼,其中一个还带自己煮的冬瓜茶给秀华喝。他们没事时就观看秀华劳动的样子,好像看生态实境秀。
勤快又不计较的人,谁不喜欢呢?不到一个月,他们已离不开秀华,而秀华重新发觉自己是有用的人,脸上有了微笑。
靠近一楼住户后院旁有块公有畸零地没人理,长满一人高的芒草,晚上经过这里还真有坟墓的感觉。某日近午,秀华全副工作服蹲着割草,忽然闻到烧焦的煎鱼味。
谢老师的一天是从八点跨出家门才正式开始的。
每天早上赖到将近七点才起床,用慢动作盥洗,不像六十多岁倒像八十岁老头,其实高瘦斯文的他若能多点微笑多长些肌肉,谎称五十多岁也像的。小学老师五十岁就退休,夫妻俩玩遍世界,有些国家还去过不止一次。刷牙洗脸时,他在脑中挑选旅行纪录片,回忆一遍。去厨房倒一杯温水,慢慢喝下,再用妻子的鸢尾花马克杯装一杯温水,放在她的灵桌前。
说是灵桌其实是柚木饭桌,两边靠墙,谢老师把太太的照片垫高,前面放小香炉,旁边放小花瓶,养着长青竹。他放上那杯温开水,点一炷线香,坐下来,开始对太太说话:“有一年我们跟团去土耳其,你为了一个花瓶跟小贩杀价害我们差点被导游放鸽子,记得吧?我对你发脾气,真不该。那个花瓶放哪里去了,我找不到……”
类似小学朝会升旗典礼,谢老师的晨间谈话大约半个钟头,接着换衣服出门。八点左右,沿着附近河堤走路,弯进巷子,看小学操场上学生打球,总要看个十分钟,如果不是一堵围墙隔着,他真会冲去排解起了纠纷的学生。之后到7-11买报纸,最后到麦当劳吃早餐看报纸,每天都点猪肉满福堡加蛋套餐。熟识的店员多次建议他换口味,他不要,说:“到我这年纪你就知道,改变是很可怕的事。”
吃过早餐,走一段路到菜市场买菜,一鱼两菜几个水果,回到家将近十一点。再花一个多钟头准备他与妻子的午餐。每天的菜色相近,只不过虱目鱼变成鳕鱼,高丽菜变成A菜,水果大多以软烂的香蕉木瓜为主。虽然很爱大西瓜,但小贩都以四分之一个为单位贩卖,他提不动也吃不了那么多。四分之一个大西瓜是家庭号,简直歧视他这种独居者。
太太过世后,自国外买回的漂亮盘子、大碗都送人。他用小饭碗装食物,饭一碗、鱼一碗、菜两碗、水果一碗,共两份,总共十只碗摆上桌。煮完饭累得吃不下,先歪在沙发看电视午间新闻,约一点钟,点香,招呼太太:“该吃饭,鱼又煎碎了,真糟糕。”他一面吃一面看报纸,念一段新闻再评论一番给太太听,“真是胡搞”是最常用的语助词。照片前那五碗饭菜在线香缭绕中仿佛也被食用。有时,他会把不想吃的菜夹到太太碗里,像从前一样。
谢老师的下午过得很快,用过午膳,把自己的五只碗收到厨房,不洗,径自去卧室午眠。但自从楼上住了个小孩,他的午觉常被打断。公寓楼板薄隔音差,小孩跑步声或是拉椅子发出嘎嘎声,这些他不陌生,小学生每天都在制造这种声音,当时不觉得刺耳,现在听来像有人拿锯子锯他耳朵。有一回他火了,拿扫把头往天花板捅两下,安静了,结果换他有愧疚感:“不过是个孩子,皮一点也很正常,自己当一辈子老师怎么连这个都容不了呢?”自从那妈妈当了小区管理员,孩子大多在户外活动,楼板没声音,照说可以静眠,可他不自觉地会去听中庭的动静,那妈妈喊:“小可,你过来。”或孩子叫:“妈,你看,毛毛虫。”谢老师听着听着胡乱想一些小学自然课本的内容,松垮垮的倒也睡了个好觉。起来后,洗衣服或处理信件。六点钟,把太太的那四碗饭菜放入大锅子蒸,就是他的晚餐。饭后再把一天的锅碗瓢盆洗净,这是他最讨厌做的事,花去不少时间。之后看情况去河堤散个步,回来洗澡,差不多一天也就熬过了。
有一天午眠时候,忽然听到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地碎了,接着有人按门铃。这种干扰从来没有过的,他戴上眼镜,有点生气。
一颗棒球落在前院地上,碎玻璃四散,那是去年临时用来当香炉插香的玻璃杯,换了新香炉后随手放在鞋柜上,现在碎了。谢老师愣住,接着辨识就是那颗球砸中玻璃杯。他的情绪往上冲,没来由地新加入一股很强的气流,就在他弯腰捡球时,时间的齿轮忽然卡住,被一根比头发还细的意念卡住,这意念来自灵桌上那张照片,有人必须决定谢老师盛怒中这一弯腰是血液冲破血管还是存下一丝善意给未来。
门铃又响,谢老师没开门,直接把球从矮砖墙上丢出去。他原想大声吼:“这里是棒球场吗?”话到嘴边咽下,他知道门外是谁。都是新生,一个是等着进小学、以后日子不见得好过的气喘新生,而他也是新生,刚进入一所艰难的人生学校,学得也是气喘吁吁。学习,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他想起一个有学习障碍的小男生对他说:“老师,好羡慕你们大人不用上学。”他现在想对他说:“我才羡慕你们,在学校有老师教,我们在外面没人教。”
门外,小男生怯声:“谢老师对不起。”
往后几天,秀华怕遇到他。还好他们出入的时间都错开,也有可能彼此刻意回避。小男孩再也不敢丢球,大部分时间在家里看卡通。
秀华每天都闻到煎鱼味。她精于厨艺,从油烟闻得出那条鱼不新鲜。她很想告诉谢老师市场哪摊鱼新鲜,终究忍住。她是个缺乏自信的人,总是先行替别人做好判断:人家一定不喜欢她,嫌弃她。
有一天傍晚,她做出正确的判断。
五点下班,她回家整理垃圾,顺便帮五楼膝盖痛的阿桑家的带下来。垃圾车五点半到巷口,她看到谢老师家门外也有一包,一起提着奔去丢。这本不是她分内的,但她常常体谅他人顺便做许多事。回来时,听到谢老师屋内发出叫声:“谁来啊,帮帮忙……”秀华按门铃,没开,判断出事了,情急下拿椅子垫脚翻过矮墙,看到谢老师倒在地上呻吟,旁边有呕吐物,虚弱地说:“肚子好痛,吐好几次……”秀华立刻叫救护车,邻居围过来,有个五楼租客、长发年轻人二话不说跟着上救护车,临走,谢老师递来钥匙:“我忘了瓦斯炉火有没有关。”
秀华接过钥匙。
在住户们的注视下,咿呕咿呕救护车开走。关于独居老人孤独死的临时研讨大会就在蚊子叮咬、手提厨余桶回收袋的状态下开了起来。秋天的天色缓缓暗下,空气像经过千万叶片扇出的香气稀释过,但还闻得到炒菜的油烟味,花木与人生的气流混合在一起,有时清新,有时不好闻。
秀华进屋,按亮灯,吓一大跳,没见过有人可以把屋子住得像回收场。报纸、书籍、衣服、箱子,四处乱放。大大小小的箱子本应用来整理东西,结果反而加强混乱,像镇暴警察变成杀手。一个人不整理屋子,最后会被屋子吞掉。
瓦斯炉上果然开着火,大锅里有四碗饭菜正在蒸,水槽里泡着好几只碗。她只见过清明扫墓把祭品用碗装,一碗一碗排着祭拜祖先,没见过有人这样吃饭。但待她看到餐桌上的照片与香炉时,明白一切,谢老师每天都在扫墓。
秀华回家晚餐后,再到谢老师家把屋子清理了,这花不了太多时间,但对一个还活在每天扫墓的老人来说,拾一张纸片都要去掉半条命。
临走前,秀华仔细地把香炉四周心事未了般的香灰抹干净。站着,合掌一鞠躬。此时看清楚照片中的人:站在参天神木下,笑得很灿烂,大大的眼睛,温煦的笑容,双手捧着樱花瓣,好像整个季节最美好的时刻就在她手上,好像信任这世界其实就是森林小火车,被善意推着往前走,一路呜呜呜地冒着赞叹的白烟。
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朵多年前在山林中绽放的笑容、双手捧着的樱花瓣,都是专程给秀华的,好像在说:
“家里这个老孤儿,拜托你了。”
2。当Q遇到A
五楼膝盖痛的阿桑对面住的是租客翟先生,声音低沉有磁性,中等身材,常跑健身房锻炼,肌肉看来结实有嚼劲,一只耳朵戴银耳环,左臂三角肌有个船锚小刺青,据他说是寻找“灵魂的锚”,跟卡通大力水手波比无关。留一头披肩长发,发丝柔细偏褐色,阳光下颇吸睛,据他说可能先祖来台开垦时不小心沾上荷兰血统。苦恼的是,不时有人在背后喊“小姐小姐你东西掉了”。他对女性很尊重,但不喜欢被误认为女性,这会妨碍他的桃花运——同居两年的女友另谋高就,现在处于疗伤止痛的空窗期——毕竟他想交的是女朋友不是男朋友。那为何不干脆理个短发呢?他偏执地认为发丝是缪思寄放灵感的免投币置物柜,也就是缪思会在头发下蛋的概念——一般人只知道头皮屑,但他毕竟不是一般的人——理短了,破坏灵感,开玩笑,对搞创作的来说这等于是阉割。为了增加男性辨识度及雄风风力,开始留小胡子,没想到竟提高惊吓指数,那些在他背后喊“小姐”见他猛然转身竟有胡子的人,吓得像见鬼。
他行走艺文江湖多年,多才多艺,没有他不碰的领域,博得“艺文浪子”雅号,熟识的人都叫他“老Q”。Q指Question,每次跟他开会都需吃高血压药,他提的问题特多,不按牌理出牌,喜欢挑战制度,口头禅:“这没道理你懂吗?”出名地难搞。话说回来,艺文界哪一个好搞?都是怪胎。那些好料理的怪胎,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修养已登峰造极;第二,没才气。问题是,哪个作家会承认自己没才气,所以第二种改为,除非他死了。
老Q的经济状况跟他的才气不成正比,没办法,这是不幸生在肤浅时代、身为作家的悲哀。为了申请一笔丰厚的奖助金,不得不耐着性子对付一沓申请表格,包括:计划大纲、创作理念、自传、预算分配单、运行时间表、推荐信、著作简介(每件作品需附三百字内容摘要)、切结书(若未如期完成需退款,若抄袭也需退款)、银行存折复印件、身份证复印件。除了未要求提供病历,主办单位把老Q的身家数据都掏光,让他不禁怀疑这奖助有警政署的经费在里面,为了抓通缉犯。老Q一面填一面骂白痴,须知作家最不耐烦的一是看说明书,二是写申请书。就在火爆脾气蹿至喉头之前,老Q对付完最后一张表格,叫快递把一大包文件送走。
次日,承办这个案子的年轻貌美女职员、大学毕业才四五年就学会摆点小架子的Anna传来简讯:“翟先生,还欠五张照片,×日前补齐,逾期不受理。Anna。”
恐怕是酷夏太热了,尤其顶楼室内三十三摄氏度,烤箱等级,让老Q浑身像涂一层胶水般难受以致丧失修养(话说他本就没啥修养),简讯看两遍,眼睛着火,打电话找那位超级没礼貌不用“您”“请”,只留洋名的Anna。也恐怕是办公室冷气太强、工作量太多,Anna那超级冷淡的说话方式让人觉得她非常瞧不起你们这些靠申请补助才活得下去的文人。
老Q是这么问的:“我很好奇,为什么要交五张照片?”
“不需要好奇,申请办法第五条写得清清楚楚,你看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