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啊?”她拾起筷子,尝了又尝,“不甜啊,不甜啊,我只有放一点点糖而已。”
她没再说什么,很疑惑地嘟着嘴,收了收要回家。到路口,跟那女人打招呼,重新掏出钞票,这次真的买了。饭盒用袋子装着挂在手上,两母女一面剥栗子壳一面吃。
那天晚上回去,沈昌明的衣服全是油烟味,连花也是。
夜市越来越喧嚣,警察也巡得越紧。附近居民对大量流动摊贩霸占骑楼、人行道造成出入不便已经忍无可忍,给民意代表压力,民意代表当然给警方压力,巡逻、取缔、开罚玩真的。沈昌明不用怕,他的花在巷子里不碍路。那两摊卖衣服的躲得才凶,一有风吹草动,从顾客手上把衣服抢回,背起布包就跑,那衣架推来推去,“轧轧”地响,如在战场。吊在树上的白雨衣没来得及收,成了标准的吊尸。等警察走远,老鼠们又出来了,衣架推回、灯泡一亮,惊天动地重新喊价,人潮又围上来,啥也没发生似的。
沈昌明看“糖炒栗子”那女人应该是个生手,慌慌张张地不知该把车子推到哪边才好,也不及把灯泡捻熄,当场就是个现行犯,被带走。
沈昌明看着空出来的巷口,只牵动一下喉头。没了臭烟味,空气清新许多,把凳子移回老位置,坐佛似的继续看眼前这猫追老鼠的浮生。
三天没看见她。
第四天,那辆车出现了,只是挥动铲子的是个壮得接近胖的大汉。
沈昌明也只能牵动一下喉头,还能怎样?都是讨生活的人。他坐的位置不免会看见那男人的脸,满嘴粗话,嚼着槟榔,槟榔汁在唇角蓄动,“呸”一声连汁带痰射在地上,还穿着夹脚拖鞋去压涂;肚子圆浑,皮带只能圈在肚脐下,一动一动的,让人担心裤子会掉落。嚼完槟榔掏出烟来抽,喷得到处是烟雾。沈昌明叹口气,又把凳子搬回巷内墙角,眼不见为净,但远远地听到男人骂:
“干伊娘,不买算了,你嫌东嫌西嫌个屁!”抢回老太太手里那包栗子,把钱往地上丢。
老太太拾起钱:“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凶,做什么生意,我跟你讲,嚣俳(傲慢)没落魄久!”
吵得很凶。落魄,这两个字在这里是忌讳,每个人都有一本活该或不应该的落魄史。他静静坐着,偶尔起身巡一巡花树盆景,招呼客人。江湖里到处都是风波,拿刀子出来比画的场面都见过了,这种嚷嚷不足为奇。大家生意照做,一声高过一声叫卖:
“一百五,一百五,通通一百五!”
“小姐看看,毛衣、外套、飞行服,最新款式。”
“三百卖一百,三百卖一百,明天就没有了,啊——看看哪——”
“玩具狗熊大减价,四百卖三百,好啦,算你两百五,百货公司卖七百呢,谢谢,再来啊!”
小嚷嚷不晓得什么时候停的。沈昌明听见那男人扯喉叫卖:“糖炒栗子,现炒、烧的啦——”被他一喊,几个人围过来,见有人围着,后来的人也停下脚步观望。群众都会不自觉地盲从,所以有些摊会雇人冒充群众挑货诱引路人围过来。他一面包栗子一面继续高声叫喊,生意滚烫起来。摆摊的都有个小心思,如果碰到“奥客”触霉头,立刻要设法做成生意把霉运去掉,那男人大概基于此才格外卖力叫喊吧。
一个粗壮的人,声音洪亮,吵得能把人推到悬崖边。
沈昌明踱来踱去,干脆去超商买烟——他从不在花摊抽烟,免得污染了花——今天竟破例,抽了一根又抽一根。搞不懂自己干吗心浮气躁起来,样样不顺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不到七点干脆收摊,腿疼又犯了,最主要是不想跟那个男人同一处,听他大声吆喝,奇怪,他喊整天怎么不累呢?
然而,只因那粗鲁的男人吗?像是又像不是,沈昌明的心情从悬崖边往下坠,掉到谷底。
4
意外的,几天后,那女人又出现。
那天下着微雨,白天人少。她在车上撑起一把大伞,站在伞下炒栗子。她的侧影瘦瘦的,烫过的头发夹在一边,脸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浅色毛衣,配暗红色七分裤,身上围着围裙,一抬手提铲子,毛衣一上一下动,有时会滑出白皙的肩头,露出米色的内衣肩带。栗子和砂炒动的声音一波波像海浪拍岸。她专心炒着,不时挥汗。他有时起来走动,在她的斜后方看着,倒像她的伞里伞外都在飘雨般。
她的生意还过得去。一个白天炒了三锅,那只膀子恐怕要塌了。难得她还撑到晚上,换了左手继续炒。偶尔和顾客说几句话,除此之外并不和人闲言闲语。他听过她的声音,细细的,带一点柔。
他又搬回巷口老地方,招呼生意方便,离她也近了些。
那晚,他到十点才收。路上都冷清了,满地的纸袋、垃圾。他习惯性地拿枝竹扫帚把人行道、巷口扫一扫,顺便把垃圾运走——正是因为不计较,摊贩们对他都客气——她忙不迭地把车子推开让他扫,直说“对不起”“谢谢”之类的话。他这才正眼看了她,秀气的脸堆着笑容,眼窝很深,一脸和气,大约四十靠边了。他扫到路口,她帮忙把大塑料袋撑开,让他倒垃圾进来。沈昌明左腿抽了一下筋,强忍着把车子拉出来,搬妥花卉,一跨上去,腿竟踩不下去,卡着不动。她连忙过来,帮他推车,直推到大马路上。
他说了谢,问她怎么还不收。她说:“等我先生。”
他问她贵姓,她说先生姓蔡、她姓李,他想了两秒钟叫她“李小姐”,礼貌性地掏出一张名片给她,上面写:“人在花中便是仙。专营园艺景观设计施作。花篮、花材、盆景。沈昌明,联络电话……”这也是那个研究生帮他设计的,他很喜欢这名片,像是随身携带的小屋给他踏实感。她拿着名片一直看,好像里面有座花园,沿径赏花。
他简单交代自己的花摊,她也简单说明炒栗子实在不是她擅长的。本来在杂粮批发行做事,店收了,失业,一个常叫货、卖糖炒栗子的熟客介绍她这个能很快上手的小本生意,其他还好就是吃力气。沈昌明趁机告诉她这一带的生态以及跑警察技巧,指点她可以把车推到巷子内,他会清一个地方给她。沈昌明本不是多话的人,不知怎的,随口问:“之前有个男的,是你先生吗?”也不知怎的,她避开:“我再帮你推一下,你比较好踩。”没回答他的问题。
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话。那晚,沈昌明无法成眠,起来坐在沙发上揉膝盖,一面漫不经心地抽烟。
第二天,他起得特别早,在花房准备一对花篮;当记者的小舅子常有需送花的婚丧喜庆,都交代他办。他骑摩托车把花篮送到殡仪馆,回来才出门摆摊。
她见了他,点头道:“沈大哥今天来晚了。”还露出微笑。他从没被唤过大哥,有些心跳。发现她的牙齿很白,鼻子也挺,说不定跟他母亲一样是原住民。
一连几天,彼此都客客气气地招呼,若需去附近菜市场上厕所,也会帮忙看顾一下。没客人时,她过来欣赏花摊,一盆盆看、问花名,甚至蹲下来闻花香。她显然是喜欢花的人,说了不止一次曾在阳台养一株九重葛,花开得看不见叶子,可惜搬家,不知现在怎样了。
他注意到她用“养”不用“种”,这个字让他对她的好感度迅速提升,他才发觉自己对待花也是用“养”的。喜欢植物跟喜欢动物是很不同的两类人。闲谈间,他随口问她先生做哪一行。她淡淡地答:“跟朋友合作。”话说得像断枝残叶,他知道分寸在这里,不可再往前踏一步。
有一天,她来晚,后面跟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帮她推车。
“叫伯伯。”她对儿子说。
男孩羞涩地叫了一声。他笑开,称赞孩子有礼貌,教得好。午餐时间,她叫男孩去买包子,也给沈昌明带上两个菜肉包。他掏钱要付,她说什么也不拿,两人四只手推来推去。吃过后,男孩要回家,沈昌明装了三株花苞颇多的水仙送他:
“养在水里就会开花。”
“怎么好意思呢,这样,算我买吧!”她赶忙掏钱。
“别别别,我送小孩,你看他这么乖,过年嘛,讨个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