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有叫我买啊?”
沈昌明没吭声。
她去收桌上的碗盘,发福的身材让背影像水鸭左右晃动。
“没吃完哪。”她面对他,肚子搁在桌沿。
“菜没烂。”他低头记账,声音低沉。已经懒得再说一遍,苦瓜不能大火快炒,要小火焖才会烂。人生的苦也是如此,烂在肚子里久了,慢慢就淡了。
“我吃的时候是烂的咧。”她不相信,拾起他用过的筷子,桌上顿一下,夹了一口尝。
“有烂啊,有烂啊。”她面向他,嚼着说。他没搭腔,她以为自己没尝准,又夹一口,大嚼着,把话说了三遍。他仍是不理。她便干脆坐下来,把那盘小鱼干炒苦瓜吃完,嚼得咔滋咔滋的。
“明天起,中午、晚上不回来吃。”
“喔,不回来吃,那你吃什么?”她转着嘴,好让声音有个缝出来。
“你不会提来给我吃?”
沈昌明一拐一拐地进房去。干园艺这行,搬泥土运盆栽,腰椎滑脱、膝关节半月板磨损,带的伤只会越来越重。每到冬天就发痛的左脚,习惯了,也觉得像个没忘记他的老朋友准时来看他。
2
活到快五十,沈昌明没后悔过什么事。
应该说,像他们这种出身的人没权利谈昂贵的后不后悔。他父亲是老兵,当年离开穷得活不下去的家乡跟着国民党军队跑,跑到孤岛上来,一撒,就像油麻菜籽。再怎么孤零零的岛都有肥沃的跟贫瘠的部分,有办法会钻能蹭的人走到哪里都能吃上好肉。他父亲不识几个大字,口不善言、个性比石头还硬,干的都是山区开路垦荒、菜园掘地、果园喷药的粗活。唯一幸运是娶了部落姑娘,生下他。但老天给穷人家的好日子一向不长,母亲怀第二胎,却在临盆时母子死在产台上。他父亲继续干粗活把他带大到中学毕业,好像仗终于打完,可以解散,失踪数日,后来在山区产业道路被发现,是不是失足落崖只有天知道。父亲与母亲及弟弟葬在一起,他们算一家团圆了。
父亲没了,沈昌明十五岁当了孤汉,之后一路往北部流浪,干的也是体力活,直到十多年前走入景观园艺业,后来得了机会摆花摊自己做生意,总算有个定局。孤汉的路上哪有什么后不后悔的,唯独娶阿娇这一件事让他后悔好久。
他和阿娇是一个向他买盆栽的妇人撮合的。他后来一直怪自己,相亲的时候怎没瞧清楚。其实瞧清楚又怎样?好端端一个白净圆脸女人穿得整整齐齐坐在他面前笑容满面,旁边围着她的兄弟也是有说有笑,年龄虽然稍大,但哪里瞧得出来脑子不灵光?
婚后不到一个月,他路上遇见那妇人,当街和她争执,没想到反而被挖苦,而且挖得够深够彻底:
“笑话,你有什么不满意?不照照镜子自己是个什么人才?人家一栋房子一批嫁妆给你还不满意啊,娶了别人,你还找不到地方圆房咧,笑话!”
他着实把家具捣得一塌糊涂,出去逛三天两夜才回来——没错,他回东部他母亲的家乡转了一圈,而且有一夜是抱着欢场女人睡的——回来一进门,她娘家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虎着脸等他,说的话有硬有软,硬的是:“睡也睡过了,不然要怎样?我们家人面阔,流氓也认识几尾,有什么事,大哥家离这里骑摩托车只要五分钟。”软的话是最后进门在杂志社做记者的弟弟辉信说的:“姐夫,辛苦您了,我姐憨憨的,您就多包涵。”胳臂一勾,把他拉去路边摊吃热炒喝酒。三杯下肚,他掏心掏肺连那夜跑去抱女人花多少钱都说。小舅子拍拍他的肩,意有所指:“姐夫,以后这种男人的事不必说。”
婚后,都是沈昌明烧饭、洗衣,她啥事也不会做,连下雨也不晓得收衣服。他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洗女人衣裤,简直窝囊到家,更别说提锅挥铲。后来他像开家事训练班,一步步教她下厨做家务,从盐巴、白糖怎么分,到酱油、黑醋怎么放,三遍不会第四遍总该会了吧。
日子就这么往下过,他也看开,连肝火都懒得动,免得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奔回家告状。娘家什么都没教她,单单这一点教得异常成功。好在出外摆摊的时间长,回家还有花房让他透透气,关起门放邓丽君、蔡琴、费玉清的老歌,享受一人份的孤独。最爱听文章的《三百六十五里路》,对歌词特别有感,坐在矮凳上闭目时,脑海里盘旋:“多年飘泊日夜餐风露宿,为了理想我宁愿忍受寂寞,饮尽那份孤独。”
日子不顺人的意,躲远一点总可以吧。他想。
后来,她怀了孩子,他有些惊喜,巴望有个儿子传香火,对她倍加体贴和耐心,谁知生了女儿,他的心凉去半截。日子就这么过,渐渐不痛不痒。他也到哀乐中年,再不敢巴望什么,也晓得什么都巴望不来的。每天搬上搬下地卖花,日子也是能过的。
当了妈,她倒清明许多,在家带小孩,也会四处走动。大概娘家嫂嫂教她一些诀窍,孩子倒还听她话。她也懂得生气和打骂,骂女儿:“笨死了,笨死了。”他听得刺耳,后来想,一定是从小被这样骂才只会这一句,心里也会替她酸一下。有时当着他的面,持拖鞋猛抽小孩屁股,蓬散的头发一扇一扇的,产后臃肿的身躯扭来扭去。他猛一抬头,又霎时不认识这个人是谁。
还好女儿一切正常,会说会笑,会吵会闹,他渐渐疼起这个女儿,心想:他与女儿这辈子注定要与她绑在一起,对女儿的同情更深一些。有时被太太激怒,气极闷在心里不说话,想:女儿有这样的妈,跟他从小没了妈,哪个惨?但沈昌明很快斥责自己这样想不是个男人,不管怎么说,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家”,她把小孩顾得紧紧的,也算对这个家有功。
他宽慰自己,花,带来一个家,像他这样比孤魂野鬼好不了多少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
3
第二天竟然出太阳,难得的意外。巷子人家纷纷把棉被扛出来打晒,连他的花都照得分外娇美。他只穿一件白色卫生衣,帽子也摘下,挨着花坐着,脸色却不是很和悦,眼睛尽往前面瞪。
他的正前方人行道上新来一摊“糖炒栗子”,正好堵在巷口。
这里本是流动地盘,谁也管不了谁,因此,他心里有些不痛快。更糟的是,那炒锅拼命冒臭烟,把他的花香都吞了。那推车又特别宽,要不注意,谁也不晓得车后面还有花摊。当然,坐在矮凳上的他也被挡了。整个上午,沈昌明的心情没好过。
中午,阿娇背着小孩提饭盒来,看到他换到巷内工寮墙边坐着,离巷口七八步距离。
“吃饭了。”
沈昌明没搭理,站起来把靠里边的**一盆盆搬到人行道来,就放在糖炒栗子那辆推车的左边,整整齐齐的一半大黄、一半大紫,妩媚鲜活极了。那炒着栗子的女人看了一眼,低下头,明白他为何这么做。得空时,把推车移开一点,但也只能一步而已。
“吃饭啦。”阿娇又叫他,不明白他搬那些花干吗。
女儿在背后扯阿娇的头发,她气得嘴里咕噜骂,一面反手去掰她的手。女儿越扯越紧,她简直全身都气动了,用力摇背上的女儿,两坨大奶也左摇右晃起来。女儿手是放了,却“哇”地哭出来。她骂“笨死了,笨死了”,在巷子里走来走去反掌拍着女儿屁股,她还是哭。没办法,从口袋掏钱,走到那女人面前买一包栗子塞给女儿,小孩才不哭。
沈昌明一面吃饭,眼睛瞪得像牛眼。
“那个女的好咧,给阿妹吃,不用钱。”她一面剥栗子壳,一面笑嘻嘻。
“呸!”他把嘴里的一口饭喷到地上,放下筷子,“收回去!”
“不吃了?没吃完哪。”尚有半盒饭菜。
“谁叫你蚵仔炒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