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盖鉴于明末禅门党同代异之弊,徒在知见上逞机锋,而忘却向上一著,故慨乎言之;观《御选语录》后序中:性音劝帝研辨五家宗旨,帝谓五家宗旨,同是曹溪一味;不过权移更换面目接人;可知帝乃不承认有五家之区别;而主张五家一致之说者;其驳弘忍之《五宗救》,特就门户之见最甚者斥之耳。上谕又云:
粤稽三教之名,始于晋魏;后世拘泥崇儒之虚名,遂有意诋黜二氏;朕思老子与孔子同时;问礼之意,犹龙之褒,载在史册;非与孔子有异教也;佛生西域,先孔子数十年;倘使释迦孔子接迹同方,自必交相敬礼……后世或以日月星比三教,谓某为日,某为月,某为星;朕意不必如此作拘碍之见;但于日月星之本同一光处,喻三教之异用而同体可也;观紫阳真人之外集,自可无疑于仙佛一贯之旨;道既一贯,愈可以无疑于三教并行不悖之理;爰附及于此,使天下后世,真实究竟性理之人,屏去畛域,广大识见,朕实有厚望焉。
由上言之:可知帝更主张三教一致之说者;以《史记》孔子问礼于老聃之故事,引证儒道二教之根本相同;并引隋李士谦以佛比日,以道比月,以儒比五星之说而修正之;此亦宋明以来三教合一论之影响,而帝之主张,更为鲜明也。
(丁)乾隆帝之刻经事业
顺治、康熙、雍正三朝之振兴佛教,比诸唐宋开国时,亦无逊色。至乾隆帝则尽力于雕刻大藏经、及翻译国语藏经等,亦伟大之事业也。明万历十七年所刊大藏,计六千七百七十一卷;乾隆三年,乃敕选后世大德著述,增入藏中,为千六百七十二部,七千二百四十七卷,名曰《大清重刊三藏教目录》;从事雕刻,即所谓《龙藏》是也。然清代雕刻藏经,在康熙帝时,已编集《圆觉》、《金刚》、《楞严》、《维摩》、《仁王》、《楞伽》、《深密》、《涅槃》、《心地观》诸部般若等二十二经,在内府出版;此《龙藏》乃经始于雍正帝,至乾隆帝而完成者也。《汇刻书目》第十九册卷首释藏之夹注下,有云:“我朝雍正十三年,特开藏经馆;收奇黜妄,整理编刊;命和硕庄亲王等董其事,至乾隆三年竣工,颁发各省寺院;诚巨典也。”此可以为证矣。
乾隆帝又以满洲语翻译《大藏经》;《卫藏通志》卷首载《御制清文翻译大藏经序》有云:
若夫订《四库全书》,及以国语译汉全藏经二事;胥举于癸巳年六旬之后;既而悔之,恐难观其成;越十余载而全书成;兹未逮二十载,而所译汉全藏经又毕蒇。夫耳顺古稀,已为人生所艰致:而况八旬哉!兹以六旬后所创为之典,逮八旬而得观《国语大藏》之全成;非昊乾嘉庇,其孰能与于斯?而予之所以增惕钦承者,更不知其当何如矣。
乾隆帝为历代帝王中寿命独长之人;其订正《四库全书》,及国语翻译藏经,经始于乾隆三十八年即六十二岁之时;《四库全书》,历十余年告成;翻译藏经,则费十八年之岁月,至乾隆五十五年始竣工;帝年已七十九岁,其得意欣悦之情,可想见也。又云:
至于国语译大藏,恐人以为惑于祸福之说,则不可不明示其义;夫以祸福趋避教人,非佛之第一义谛也;第一义谛,佛且本无,而况于祸福乎;但众生不可以第一义训之,故以因缘祸福,引之由渐入深而已。
是盖说明佛教之第一义谛,本来空寂,超越于祸福之说;以祸福引诱众生,使之趋避,乃佛教之方便说也。又云:
然予之意,仍并不在此。盖《梵经》一译而为番(西藏);再译而为汉;三译而为蒙古;我皇清至中国百余年,彼三方久属臣仆,而独阙国语之《大藏》,可乎?以汉译国语,俾中外胥习国语,即不解佛之第一义谛,而皆知尊君亲上,去恶从善,不亦可乎?是则朕以国语译《大藏》之本意,在此不在彼也。
由此观之:乾隆帝以国语翻译藏经之本意,可知矣。盖自宋初仿唐制,设译经馆;历元及明,均以刊印《大藏经》,为国家事业之一;清室继之,而有《龙藏》之编辑,意在超越前代,夸耀后世也。然元世祖命帕思巴,始创蒙古新字;至武宗至大三年,召集藏蒙汉及西域学者,从西藏之《大藏经》,重译成蒙古文,称《蒙古藏经》;若清代无满洲语藏经,则视元为逊色;故乾隆帝汲汲图之,而有三方皆为臣仆,不可独阙国语《大藏》之言也。至于藉翻译藏经,希冀以国语普及中外人民,亦为彼大一统之梦想也。国语《藏经》有一百八函,六百九十九部,二千四百六十六卷。
乾隆二十四年,帝曾命和硕庄亲王允禄,选择通习梵音之人,将全藏经中诸咒,详加订译;编为《满汉蒙古西番合璧大藏全咒》;计八十八卷;附《同文韵统》六卷;《字母读法》一卷;《读咒法》一卷,共九十六卷。当时颁发京城直省各大丛林;今则皆已不存;惟北京之雍和宫及观音寺,各存一部;版藏内庭,亦已散失。近由居士徐文蔚、蒋维乔、陈汝浞等发起,向观音寺借得原本;由商务印书馆影印流通。此四译对照之全咒,亦乾隆帝一大事业也。
(五)嘉、道以后佛教之衰颓
嘉庆、道光之时,国势中衰;当时佛教传承,亦无前此之隆盛;而一部分自命儒教之学者,又墨守韩愈辟佛之成见,尽力排击佛教;僧徒流品既杂,寺庙中几为游民托足之所;遂致自暴自弃,日陷于衰颓而不可挽矣。在此期间,有可注意之二事:即太平天国之排佛,及居士之勃兴是也。
(甲)太平天国之排佛
咸丰年间,洪秀全特起于广西;建立太平天国;以耶稣教为号召,自称上帝之第二子;对于异教,一切排斥;故无论佛寺、道观及民间祠庙;师行所至,皆首先焚毁;神像经卷,破弃无遗;佛教上所受影响,殆匪细也。洪秀全以嘉庆十七年七月,生于广东之花县;七岁入村塾;天资敏捷,酷嗜史学,对古今兴亡大事,辄具卓见,为一乡所惊;后应试不第;见清廷政治腐败,官吏之贪黩,民生之困穷,遂有革命之志。是时有朱九畴组织上帝会,谋兴复明朝;彼与冯云山同往师事之;九畴死,秀全被推为教主;事闻于官,逮捕颇急;乃入耶稣教,借为护符;寻往香港,受英国某牧师教,得为广西之传道员;潜与其地豪杰杨秀清、萧朝贵、石达开等结交。会广西大饥,群盗蜂起;啸聚之众,多者数千人,少者数百人,各从事掠夺;秀全乘机与冯云山、杨秀清等,设立保良攻匪会;正在练兵集饷举旗兴师之时;秀全忽佯死,七日而苏;告其部众曰:“上帝召余,告以天下有大劫,命余出而平之。”遂造《真言》、《宝诰》,用作经典,俾众读之;且曰:“入我乡拜我者可无事;上帝即吾父,耶稣为上帝之长子,余则次子也。”众皆惊异,信以为真;归依者日众。
道光三十年,秀全在平乐府之金田县起事;清室以承平日久,将骄卒惰,皆不能战;太平天国之军,所至克捷;十余年间,奄有广西、广东、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苏、福建、云南、贵州、四川、山东、浙江等省,占天下三分之二。以咸丰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为太平天国元年;一月元旦,定都南京;秀全自称天王。直至同治三年,太平天国方覆亡。其间经过丧乱之时期,十五年;占领地域,十余省之广;凡在斯地之佛教,皆根本摧灭无遗;即至今日,各省尚多有旧时名刹,未曾恢复者,是诚佛教之大劫也。
太平天国虽以耶稣教为门面,实则自有其信条:除前述之经典外,有所谓《天条书》之制定;强制军民,绝对信仰;其内容禁止崇拜邪神,奖励日曜礼拜,赞美上帝恩惠,并禁窃盗**杀害等,刊行小册;颁布各军队及各官衙;使人人各手一册;军人入营后二十一日,即强制背诵;不能者杀无赦;其严厉如此。兹摘记《天条书》之项目如下:
(一)天条书(意即上帝尊崇论)
(二)忏悔之规矩
(三)忏悔文
(四)朝晚拜上帝之仪式
(五)每饭感谢上帝之文
(六)遇灾病时求上帝救护之文
(七)凡遇生产婚嫁等一切吉事时供物祭告之文
(八)建造房屋及其他土工时祭告之文
(九)升天(死亡)祭告仪式
(十)日曜日之赞美歌
(十一)平时遵守之十诫
观上戒条:已将人生之自胎生以至老死,一切规定于上帝信仰之下;禁止崇拜邪神,则凡我国自古以来之祖先鬼神,概在排斥之列;佛教之不能存在,亦固其所;受祸之烈,盖较诸往昔三武一宗之法难,有过之无不及也。
(乙)居士之勃兴
清中叶后,佛教渐衰;加以太平天国之到处摧残,东南佛法,不绝如缕;同治以来,所以能重整旧规而兴复之,驯致清末民初居士勃兴者;以数十年中,比丘居士,皆有杰出之人;提倡宏布,各尽心力故也。此事关系甚大,请详述之:
时则禅宗如金山、高旻、天宁等之唱导宗风,严整规模;能令入其中者,锻炼身心,变化气质;参方禅和,咸视为大冶洪炉。夫度牒试僧之制,废弛既久;更当大兵之后,削发披缁者,流品不齐;非用宗下恶辣钳椎,何足以祛旧习,振颓风;或讥其未免严酷,非知本之论也。故其有功佛门,实非浅鲜。虽表面上似于在家二众影响犹少;然如下述启发社会信心之诸师,皆自此中锻炼而出者;则饮水思源,即谓今日大多数居士,莫不受诸山之赐,亦无不可。
若就人言之,未易缕指;姑举其德望遍在人口者;有如赤山法忍、天宁清镕、鼓山古月,先主磐山后主留云之密融诸禅师;道高愿宏,随机接引,普及四众。复有台宗谛闲法师之师及师昆弟;大乱甫平,诸山即纷纷聘请宏经;逮至谛闲法师,法事尤盛;大江南北,浙水东西,岁无虚席。贤宗月霞法师,亦复分途并进,大启讲筵。于是男女居士,慕道皈依者,遂如东风启蛰,逐渐萌生,以上就比丘宏法者言之也。
更有特出之居士焉;即江都郑学川、石埭杨文会是已;学川因发愿刻经而出家,号刻经僧。文会见乱后经版无存,而梵册又不易请求披读也;因邀合同志,发起大愿,踵嘉兴藏式,专刻方册藏经;孜孜矻矻,抛弃一切世务,竭尽其精力资财而为之;数十年如一日。古德佚箸,更多方展转向日本购求而归;校刊流布。文会道德学问,既足起人信仰;又以经书购求之易,故在家者研诵益多;遂于民四民七,由旅居北平之居士,两次聘请谛闲讲经,开向来未有之例焉。(向来讲经,皆由寺院发起。)
北平本未遭兵燹;彻悟禅师曾创红螺山道场;其后人复能遵守遗风于不坠。又有清一省元诸师,方便接引。居士信心,已有动机;迨两次宏经,清信之士,乃如萌芽之怒长。南方信士,原多于北;如狄葆贤已于光宣间,在上海创设流通处。继又创办《佛学丛报》;影响颇大。及北平两次宏经之后,上海众居士,亦接踵宏经。由是风发云涌,居士所立讲习之社,念诵之林,流通之所,蓬蓬勃勃,遍及于黄河、扬子、珠江三流域,蔚成今日之气象矣。
一事之兴,必待众缘;非一朝一夕之故,亦非一手一足之烈也。尝试论之:同治以后,若无金山诸寺,以培植本源;无禅讲诸师,以启导敬信;佛门早不堪问矣,何况居士。然若无方册经书之流布,使僧俗便于研读;又岂能有今日之气象。然则居士之勃兴,望前思后,此中关系,诚非偶然也。若上溯清初居士中最著者,则有宋世隆、毕奇、周梦颜、彭绍升诸人;可谓为近世居士之先导。今依次述其历史如下:
宋世隆,字文森,长洲人。年四岁,听父读《金刚经》,即能诵四句偈。既长,补诸生;年五十余,有疾;偶触《华严经》无著无缚解脱句有会;遂长斋断欲,日诵《金刚经》;月余,病起;中秋夕,见堂前角灯,光不透脱;不觉感慨,默坐参究;久之,忽汗下通身,胸中廓然;作偈曰:“主主宾宾无主宾,分明指点愈迷津;偶然风触灯中火,却遇当家旧主人。”时天笠珍禅师,过苏之大云庵;世隆往谒,既见;即云:“龙脑薄荷,香闻天下。”师云:“可要乾矢橛么?”随问云:“如何是乾矢橛?”世隆云:“八面春风。”师云:“来此作么?”世隆云:“不求佛,不求法,要讨个了当。”师厉声曰:“万劫千生不得了。”世隆言下有省。师寻去之杭州南硐;世隆一再往谒之;在堂中有问未生前面目者,世隆应曰:“螺髻峰。”少顷,进见;师云:“好个螺髻峰,只恐未肯点头在。”因举六祖神秀菩提树话,问和尚如何道?师云:“掀倒菩提树,打翻明镜台;髑髅都粉碎,处处绝尘埃。”世隆云:“也不过到此。”师拂衣而起;拍世隆肩曰:“如今可把六祖神秀,并老僧与居士,缚做一束,抛向钱塘江里去。”世隆顿悟临济吃三顿痛棒意旨;遂口占偈云:“生前面目绝追求,螺髻峰高解点头;一句顿超三顿棒,凡情圣解付东流。”康熙四十一年,世隆得脾疾;示禅客曰:“末后何必有句,末后何必无句;刀山剑树上翻身,镬汤炉炭中躲避;无端七十余年,总是逢场作戏;今日尚要卖弄一番,咄!你看这粉碎枯髅,那有一点西来之意。”其妻疾亟以告,世隆不往,第传语云:“子去,我且行矣。”遂后妻数刻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