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竟夜,好容易挨到天亮,挠门声终于停止,少顷,老僧在外叩门,温言请二人起来早餐。二人忧惧,计议道:“瞧这贼秃有恃无恐的样子,定然当我们是盘中之餐了,要想保命,只有先下手为强。”于是吃过早餐,围炉烹茶,隐士假说去取水,蓦地大声惨叫,马拯忙奔到井边,大喊:“马兄,马兄!”
老僧闻声而至,问道:“怎样?”
“马兄跌进井里了!”
老僧也吃了一惊,伏在井边观看,猛不防被马拯一把按住,隐士从旁跃出,俯身捞起老僧的双脚,两人合力,抱着老僧往井里猛掼。老僧魁梧力大,虽给倒掀了过来,兀自抓着井栏不肯下堕,隐士焦躁起来,猛出一脚踹在老僧小腹,喝道:“下去吧!”老僧大吼一声,摇身化成一头白额大虎,同时直跌下井去。二人唯恐跌它不死,各抱几块大石投下,再搬大石盖在井口,它就是力气再大,也绝难逃出生天了。
两人累得半死,瘫坐井边,相视苦笑。马拯黯然道:“可惜了云生一条性命。”隐士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妖僧恶贯满盈,上天假你我之手诛除此獠,也算为尊仆报仇雪恨了。”
马拯长长叹息,歇了少刻,忽而想起一事,道:“妖僧杀人无数,搜刮的金银器物倒真不少,你我不妨分上一分。”隐士听了,眼睛发光,大喜称善,两人顾不得筋疲力尽,翻箱倒箧,将老僧所藏的金银器尽数搜了出来,一一压扁了分作两包。这时日已过午,但两人说什么也不敢留下过夜了,匆匆吃些食物,下山而去。
山路陡峭,下山比上山更费时,行到黄昏才近山脚,残阳照在山岩之上,殷红一片,略为平坦的山径空****的不见人迹。二人背着包袱,都全神戒备,生怕再碰上老虎。突然林间“瑟”的一响,有什么东西站了起来,二人大吃一惊,翻身就跑,逃开几十步,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人蹲在浓密的长草间,低头摆弄着什么东西。
真是草木皆兵!二人松了口气,凑近过去,那人倏地抬头喝道:“莫要乱闯,当心机关!”二人吃他一喝,猛地止步,定睛细看,身前尺许土色有异,赫然是个陷阱。二人循着那人指点的路径,小心翼翼地绕到跟前,见他正自伏弩窝弓,布设机括,原来是个猎人。
猎人道:“本山多虎,现在天色已晚,正是老虎出没的时候,两位再走下去,恐怕要有危险。”
马拯和那隐士现在当真是闻虎色变,听了猎人的话,无不忧形于色。猎人道:“两位若不嫌委屈,可以在我这鸟窝里挤上一宵,明日一早再走。”说着往头顶一指,二人抬头看去,见树上搭了个棚子。他们也知道猎人进山作业,有时无可歇宿,往往就在山崖、树顶等高处过夜,以避虫蛇走兽。这树棚既是经验老到的猎人所建,料来藏身上去,决可无虞,大喜称谢。
猎人装好机弩,取些肉脯干粮三人吃了,带头爬进那棚子里。俄而月上梢头,山间只闻鸮鸣咕咕,虫声唧唧,偶尔有什么小兽从树下窜过。马拯和隐士两日未曾合眼,此时有猎人从旁保驾,不必再提心吊胆,两人沉浸在这奇异的天籁之静里,不觉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忽被猎人推醒,待要开口相问,猎人低声道:“你们听!”二人凝神屏息,隐隐听见有人声喧哗,吵吵嚷嚷,正向自己所在靠近。
深更半夜,什么人在这荒山野岭喧闹?三人借着月光望去,一群雾气似的氤氲人形,或男、或女、或僧、或道,还有唱戏的伶人、跳舞的俳优,又唱又叫,乱七八糟地拥到树下陷阱之旁,继而戛然无声,定定地立在那里,像一尊尊透明的石雕。突然间一个凄厉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大吼道:“他们杀了和尚,又要杀将军!”
“他们杀了和尚,又要杀将军!”
“他们杀了和尚,又要杀将军!”
“又要杀将军!”“又要杀将军!”
众怪人齐口大叫,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连音调都一模一样,叫了半晌,又戛然而止,接着“笃笃笃”几声,弩机发动,一排箭矢射在了树干上。
众怪人触发了弩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猎人“嘿”的一声,冷哼道:“这些孤魂野鬼,又来坏老子好事。”
“那……那些是什么人?”
“那不是人。”猎人一双瞳子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盯着怪人消失的方向道,“那是葬身虎口之人所化的虎伥,是替老虎清道开路的奴才。幸好今夜我守在这里,否则又要白忙一场。”说着纵身一跃,“嗖”地溜下树去,从树干上起下箭矢,动作迅捷精确,仿佛完全不受黑夜影响。眨眼间便重新设好了机关,攀援回到树棚。他前脚刚刚上来,后脚一头大虎低哮而至,两者之间不过呼吸距离,倘若猎人晚上一步,必会被虎发觉。马拯和隐士在树上看着,心脏都要跳出腔子了,猎人却冷静沉着如故,他静静伏在粗大的树枝上,紧紧盯着老虎,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老虎喉咙咕噜噜闷响,脊背一起一伏,慢慢走向树下,马拯紧张至极,忍不住浑身颤抖,只见老虎前爪探上机关,“嗖”地黑光一闪,弩箭应弦激发,直贯虎心。那虎山崩地裂地狂啸一声,就此摔倒不动了。
马拯和隐士大呼叫好,猎人狠狠回头瞪向二人,低声道:“莫作声!还没完呢!”果然,没隔片刻,那群虎伥呜呜咽咽奔走而回,看见虎尸,大哭扑上,如丧考妣。一伥哀号道:“谁人又杀我将军?”众伥齐号。
马拯在树上听得寒毛森竖,那尖锐的哭声仿佛钻进了皮肤之下,满身游走,令人难受至极,他忍无可忍,蓦地破口暴喝道:“都别哭了!你们这些无知野鬼,明明是被虎所杀,我等今日为你们报了杀身之仇,你们不道谢,反去哭杀你们的元凶,简直愚蠢之至,不可救药!”
此言一出,一片安静。猎人和隐士睁大了眼睛不能置信地望着马拯,那些伥也停了哭号,一个个仰脸望着他。
猎人用力攥紧腰侧的短刀,手心冒汗,恨不得一拳把马拯打下去,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指望这些怪物不会爬树。好在那些伥没有要爬树的意思,沉默一阵,絮絮低语起来,一伥道:“原来将军是虎。”众伥都低声附和,絮语良久,一伥抬头道:“多谢郎君指点迷津,解脱我等。”说着向马拯叉手为礼,其他众伥也纷纷施礼,如烟消散。
曙风拂面,东方泛起鱼肚白,三人次第下树,看着虎尸,适才的情形,恍然如梦。
“啪!”猎人一巴掌重重拍在马拯背上道:“虎伥我见得多了,能把伥骂死的,郎君还是第一人。”
三人齐声大笑,马拯和隐士各取出一份金银分给猎人,谢了他的收留之恩,欢然而别。
虎主子死了,为虎所杀之伥非但不觉快意,反而竟为杀己之仇人哀哀恸哭,奴才嘴脸尽显无遗。当年苏东坡读到这个故事,想起那些被贪官役使、鱼肉百姓的污吏酷吏,忍不住慨叹道:
东坡居士指出,彼辈出身低微的奸诈小人,晋身之路,直与虎伥如出一辙:百计攀附、挨风缉缝,不惜为权贵主子吮疽舐痔,希冀关照提携,求取些微权力。求权之时,卑谄足恭,低声下气,仿佛逆来顺受的妾妇,人前人后尚不敢过分张狂;一旦权力到手,立时改头换面,同自己曾经所处的阶层划清界限,俨然高人一等了;接着就是狐假虎威,献上自己同类的血肉,供主子享用。倘若主子坍台,连带此辈失势,则豕突狼奔,仓惶逃窜,而终无悔悟之心,反为主子的遭遇愤愤不平,哀然憾然。
其实虎伥虽然丧失人性,毕竟对老虎忠心耿耿,能事一虎而终,尽管助纣为虐,亦不失忠仆本色。现实中为虎作伥之辈,却多是见风使舵之徒,一见主子失势,首要之务是撇清关系,甚或落井下石,务求保全自身。待风头一过,便亟亟赶着找寻第二个主子,仍旧像从前那样,替人家做牛做马,极尽奉承之能事。其无耻龌龊,薄情寡义,相比起来,恐怕虎伥亦不免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