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陈万里和猜测的形象差不多,同时也和猜测的形象差很多。虽然夏默没有见过陈万里的照片,但当那个肥胖的男人走进来的时候,还是让他油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肥胖只是陈万里给人的第一印象。如今的人类过于注重身材了,夏默心里想,所以当看到一个肥胖的人以后,才会本能地忽视那个人身上的其他细节,最后当你回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你只能想起成堆的肥肉。
但夏默喜欢观察细节。他看着陈万里身上那件不合体的西装,还有那条勉强缠绕在脖子上的深蓝色领带,这两样东西让陈万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矛盾体。他气喘吁吁,汗水正浸透他的衣领和稀疏的头顶,仿佛刚结束一场马拉松。但是很显然,对于陈万里这种身材的人来说,要达到这样的状态并不需要走太多的路。
十分钟整,夏默看着手表,至少他是一个有时间观念的人。
夏默给陈万里也倒了一杯咖啡,陈万里坐到办公桌后面,将整个身体压在那把可怜的旋转椅上。他们等待他慢慢调整呼吸,等待他擦汗,等待他一口口喝完杯子里的咖啡。
“我的快递呢?”陈万里放下杯子,抬起头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夏默。
何诗宜用疑惑的表情在两个人脸上扫来扫去。
“快递有时并不安全,”夏默说,“我遇到过很多快递入室抢劫强奸的案子。”
陈万里转动椅背,扫视着自己一片狼藉的办公室,“那你觉得我这里是比较适合抢劫……”他挤出笑脸,“还是强奸呢?”
“比较适合老实回答问题。”
陈万里收起笑脸。
“你想知道什么?”
“曹英红,”夏默说,“也就是江雪的母亲,她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陈万里在进来这个屋子之前准备了几套答案,我不认识她,这个人是谁?没有印象。所有的答案都是同一个意思,就是没有任何用处。陈万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躲不过。
“遗产。”陈万里说。
“继续。”
陈万里告诉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个人,曹英红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曹英红并不打算把那笔钱用在自己只有百分之五几率治愈的疾病上。陈万里觉得,就算曹英红的病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几率治愈,她还是会选择等死,因为她早就决定了要把那笔钱留给江雪,她知道自己活着的时候江雪不会收她一分钱,所以把它写在了遗嘱里。
陈万里就是负责曹英红遗嘱的人。
“一共多少钱?”夏默问。
“100万。”
曹英红知道女儿在千山的职业,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上川镇和千山本就属于同一片地方。她们真正的距离来自于内心,来自于虽然看得到女儿的生活,听得到女儿的声音,却永远无法靠近。事实上,曹英红并不像大多数她那个年纪的妇女一样,为女儿的职业感到丢人,她只是觉得不够稳定。
所以曹英红在遗嘱里加了一条,要求这100万元分成五年继承,每年20万,在4月13日江雪生日的那天打给她。
曹英红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到死,女儿都不肯与她扯上关系。
“所以她把钱捐给了孤儿院。”说话的是何诗宜。
陈万里点头默认,“这笔钱从法律上来说已经属于江雪了,她有支配的权利。”
“可是捐助人却是你。”
“是我。”陈万里说,“因为江雪从一开始就认定,这笔钱跟她没有关系,她只给了我那家孤儿院的名字,甚至都不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分钟。”陈万里再次看了看自己狼藉的办公室,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当然我也能理解。”
“可是作为一名律师,你依然需要一个授权,一个合法性。”
陈万里很欣赏夏默的敏锐,他在想这个“快递员”说不定能成为他的朋友。“没错,我必须要有一个书面协议,清清楚楚地写着江雪授权我代为捐助,所以当每年的4月13日,江雪有了20万可支配的财产以后,她就会准时来我这里,在协议上签字,一句话不说就走,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
“直到今年。”夏默说。
“直到今年,”陈万里重复道,“我是在没有等到她以后,才知道她在前一天已经出事了。”
窗外的雨声还在继续,这让夏默怎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可悲地想到,也许他从此以后的人生,将会永远被下雨天折磨,他将在这样的天气中陷入痛苦,无法思考。
“我能看看那份协议吗?江雪签名的协议。”
“我说的都是实话。”
陈万里坐在原地没动,他抬头看着对面的男人,那个男人虽然面无表情,但他却分明读到了一种坚持。陈万里再次叹了口气,对于身材肥胖的人来说,叹气成了一种常态。他将手伸向西装内袋,对面男人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警惕。
“我只是在拿这个。”陈万里晃了晃手里的钥匙。
上锁的抽屉柜被打开了,陈万里知道,他今天是一定要打开这道锁的,否则对面的家伙不会放过他。不过幸好,江雪的协议就放在抽屉的最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