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店面和家人,相册中还有父亲拍的羽田上村美丽的四季。确实,那个村庄有美丽的自然风光。春绿如洗,紫阳花在雨中鲜艳绽放。夏日的积雨云。有风的日子,草都被吹向一边。宛如涂了油漆般的碧空。某家屋檐下吊挂着白萝卜,皮还没有起皱,看日期,果然是仲秋时节。红叶绚烂的后家山。正在举办神鸣讲的雷电神社。排队领蘑菇汤的人们。将写有“雷除”的护身符,得意地伸向镜头的我和姐姐。站在我俩身后,将手搭在我们肩膀上的母亲。长长的冰凌。一切都显得胖乎乎的雪景。被大家叫作“吊钟冰”的屋檐冰柱。我站在雪地上,眉毛全白了,像个老爷爷。一场新雪后,我把脸钻进雪中,雪上现出脸的形状,自己的脸竟然是这个样子,觉得很好玩儿。我记得自己当时因为反复这样做,后来脸上生了冻疮,变得通红。
四季变换,岁月更迭,我和姐姐渐渐变了样。我的脸不像原来那么圆了,姐姐的开朗笑容变成了淡淡微笑,头发长了,个子高了。
看着这些照片,我想起了刮台风那一天。离开羽田上村后,我们三个一开始住的公寓就在荒川边,搬来的那个秋天,强台风席卷关东地区。父亲担心河水泛滥,将贵重物品归拢到一起,以备随时可以带走。我也将教科书和笔记本放进塑料袋,姐姐也把学习用品、南天群星的CD和龙猫笔袋等装进了一个大挎包。父亲从壁橱里拿出一个纸箱,放在了冰箱上。那个,就是眼前这个纸箱吧。为了不让泥水冲走我们一家在羽田上村的回忆,父亲才把它放在了安全的地方吧。但是,如果那些回忆很宝贵,为什么将家人的照片都这样放在箱子里呢?为什么一直没打开,连胶带都没撕开呢?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夕见一直在看相册。已经是最后一本了。小学六年级的我。姐姐的初中毕业典礼和高中入学典礼。看起来姐姐还没适应新校服。不久,季节转换,夏天来了。
“这个,难道是希惠?”
那是姐姐和希惠的合影。
日期是昭和六十三年(1988年)八月。她们高一那年的夏天。可能是放学后或者休息日,两人都穿着吊带背心。希惠健康的茶色肌肤晒在阳光下,姐姐露出洁白的双肩,开心地笑着。她们全然不知那之后会发生什么,满脸洋溢着快乐,而且似乎完全相信这种快乐时光将永远持续。她们还商量着来年两人一起去海边。——然而,不久,母亲就去世了。第二年的神鸣讲,我和姐姐遭遇雷击,毒蘑菇案发生。希惠母亲自杀。父亲被怀疑是案犯,我们逃离村庄。
三十年来,我一直相信,父亲不是毒蘑菇案的犯人。但是,自从在羽田上村听了清泽照美的话,我的心底就像开了一个洞,对父亲的信任感一点点掉落下去,事到如今还剩下多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报应到孩子们身上了。
我和姐姐遭雷击后,低头坐在医院折叠椅上的父亲,呻吟般嘀咕着。当时我刚刚在病**苏醒过来,姐姐还在另外一间病房昏迷,脖子以下被雷电刻上了可怕的伤痕。父亲可能真的杀了人。而且,就在他实施犯罪的当天,自己的孩子遭了雷击,他可能因此悔恨不已吧。
但是,如果后悔的话。
——没错。
离开村子那天,父亲为什么会说这句话呢?
“到这儿就结束啦。”
夕见翻到最后一页。
这一页上,只孤零零地贴着一张照片。
照的是母亲的墓。移葬之前,在羽田上村墓地建的墓。没有线香和花,只有一个四方形墓碑静静矗立着。周围都被白雪覆盖着,花器中的水冻成了白色。一看照片白色边框上的日期,写的是平成元年(1989年)一月。照片应该是建墓不久后拍摄的。
这张是父亲拍的最后一张照片。之后,他就再没用过相机吧。
我拉过纸箱往里看,发现还有一些没放进相册的照片,重叠着放在那儿。共有二十几张,放在最后一本相册的下面。
我拿出照片,一张张摆在桌上。
“这些……爷爷是为什么拍的呢?”
眼前这些照片像是再现了一开始看到的照片。照片的内容和构图都非常相似,只是感觉一切更陈旧。唯独院子的照片上满是花草,其他都因岁月变样了。房子全景,和母亲名字相同的店招,空****的餐厅,厨房,砧板和菜刀,酒瓶架,电冰箱,二楼的每个房间,盥洗室、浴室。哪一张都没有人像。——正觉得纳闷儿,出现了父亲站在餐厅入口处的照片。
第一本相册的一张照片上,父亲和母亲并排而立,两人幸福地笑着。但是,眼前这一张中,只有父亲一个人盯着相机。毫无表情的双眼。但那眼神像是被什么想法支撑着,努力要显示自己的存在。在他身后的房门玻璃上,映出三脚架的影子。和一开始看到的照片一样,似乎也是用限时自拍模式拍摄的。
“奶奶的位置,空出来了呢。”
正如夕见所说,父亲不是站在照片的正中,从正面看是从稍微靠右的位置看着相机。母亲虽然不在,却仿佛站在父亲旁边一样。
没放进相册的这二十几张照片,到底是何时拍的呢?每一张的白色边框上,都没写日期。从照片中的光线看,感觉都是同一时间段所拍。
“看,这里——”
夕见指着其中一张说,声音生硬,似乎有种莫名的不安。在画面是二楼起居室的这张照片上,墙上的日历被拍进去了。我记得这个日历,凝视着它,只见中间是醒目的大字“二十五日”,上面是小字“十一月”,再上面印着“昭和六十四年(1989年)”。不过,昭和六十四年十一月,是不存在的。因为那一年的一月七日天皇驾崩,年号改为平成。大概这个日历是新年号开始前印刷的,实际的日期是——
“平成元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
母亲去世一周年的忌日。
三十年前,神鸣讲的前一天。
这些照片,父亲都是在那一天拍的吗?毒蘑菇案的前一天。
重新看一次摆在桌上的照片,我发现有两张照片上都有挂钟。一张是餐厅内部,另一张是二楼家用厨房。照片似乎是傍晚拍的,挂钟的时间分别是六点二十四分和六点二十五分。
我的手里还有三张照片,最上面一张是刚刚看到的,父亲独自站在店前的照片。我把它放在桌上,再将剩下两张摆在它下面。
“是爸爸和……亚沙实姑姑?”
这两张,分别是我和姐姐的照片。我们都没有看镜头,而且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拍了。闭着眼躺在被子里的初中一年级的我。当时可能早早就睡了,枕边的钟表指向六点半。果然,这二十几张照片好像都是同一时间段所拍。姐姐那一张很美,让人联想到歌川广重的浮世绘。那是走在自家门前小路上的姐姐的背影。画面上的风景整体有些暗沉,但前面的天空还微亮着。
“爸爸,您在哭呢?”
照片上的我侧脸睡着,眼角湿润。是在梦中哭泣?还是因为哭得太累睡着了?如今的我想不起来了,只是单纯地忘记了,还是因雷击丧失了那段记忆?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