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但余珍珠灰
老周,你知道的,我不怕。
我怎么会怕。
就像有句歌里唱的:如早知夏季不再来,斜阳垂下了蔷薇仍是会开。
你一定会像当初告别后那样,开始另一段陌生却崭新的人生。
如我一般。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如今已是二○○八年六月的某个午后,懈怠的阳光稀松地落在我枯黄的发梢,我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袋,站在戒毒所的门外等车。
我知道此刻的我面容一定枯槁而苍白,又或许,嘴唇还干燥得起了屑。
我下意识地攥紧行李袋,伸出冰冷的手在衣袋里四下摸索,许久,才寻到半包烟。
而当我点燃第一支的时候,我便真真切切地看到你从对街走来。
你理着一个服服帖帖的小平头,领带打得工整而漂亮。我望见你手中的公文包,就觉得阳光快刺出我眼中的泪。
弹指三年,竟然三年。
你没有立刻认出我。也是,就连我也很难将今时今日的自己,同过去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我蹲在马路边静静看你路过我的身边,径自走向戒毒所的大门口。
你泰然自若地看着腕间的表,不消片刻,换下工作服的苏茗便向你走过去。穿着便装的她明艳动人,我的手莫名地僵住,伸出脑袋开始四下张望——
为何出租车还不来。
只是未及我轻巧地避开你们,我便已听见苏茗清脆的声音:“珍珠。”
我的心依稀被什么给攥紧,迟疑了片刻终是转过身去,对她绽放一个敷衍的微笑。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就像所有卫道士一般,继续义正词严地宣读着她圣洁的教条:“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重新开始。”
我抱着手肘貌似洗耳恭听,却用眼角的余光轻易地瞥到你眼里的震惊与痛惜。很好,老周,这一次,你终究还是认出我了。
只是那又怎样呢?我依然维持着我的沉默,直到迟到已久的出租车终于按响了喇叭:“岑小姐,抱歉,今天这一路上堵得厉害。”
于是我对苏茗点头致意,而后利落地钻进了车里。
光线穿过满是灰尘的挡风玻璃,落在我的眉间。而在那里栖息的,是我们狼藉的、无法轻易言清的过往。
我用指尖按住太阳穴,要自己镇定。只是再镇定,终是抵不过眼泪泫然。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老周,当日二十一岁的你,年轻得太好看。好看到如今,我隔着半条时光河流看过去,仍会忍不住唏嘘。
【当时年少春衫薄,鲜衣怒马碧玉刀。】十七岁,读高中于我来说,就是混日子。
我精力旺盛,时刻不得消停,爱好就是给从政的父亲添堵。倘若要用一句诗来总结,大约便是“当时年少春衫薄,鲜衣怒马碧玉刀”。
是的,我披着年少痴狂的锦绣,手握刺刀,无畏地驰骋在青春的原野上。泪水同绝望还离我异常遥远,我大可享受这和煦的暖风,一路欢歌。
初见你那日是个周末,日头升得老高,猎猎的风无声地穿行在窗外,我仍缩在棉被里不肯起来。
待到睡意殆尽,我忽地听见吴妈在楼下一惊一乍地嚷嚷:“岑先生,周老师来了。”
那是怎样一个画面呢?我顺着蜿蜒的木质楼梯一步一步走下楼,如同进行着一个庄严的仪式一般,带着几许迷茫与惶恐。
而你,则是拘谨地立在门板附近,用一脸谦卑的神色,望着我家老头。
在你的身后,是一片刺目的光线,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而后便听见老头貌似威严的声音:“小周,你进来。”
那日我果真不负众望地掀翻了桌上尚且冒着热气的茶杯,全然不顾你的讶异与老头的震怒,独自气鼓鼓地上了楼。
我才不缺人管教,更不想补习什么狗屁英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