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占春魁(2)
等候在雅间外的侍婢们有几人探足而入,最前头的小鬟看著还不满十岁,童言无忌地发问:“跛子三是谁?”
一旁的同伴忙一把捫住了她的嘴,那头的惜珠却“咯”地一下笑出了声来,“说来话长。”她声音脆亮,飞天髻间的一只紫金簪喋喋乱闪,“当今幼君临朝,上有两宫太后,母后皇太后是先皇的正宫,圣母皇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人称『东宫、『西宫,朝廷也分为东、西两党。东党党人就是外戚王家,王家累世巨宦,曾出过五位皇后、四代宰辅,把持大政已近百年,如今以东太后王娘娘的父亲、內阁首辅王却釗王大人为首。至於西太后一党,倚仗的就是这一位!”
惜珠高挑起两眉,將手朝王三爷离去的方向一指,“这一位倒真算半个王家人,论辈分,东太后王娘娘还要叫他一声表哥。他的生母就是王娘娘的姑妈,老王皇后。当年王皇后只有这一个独生子,在皇子中排行第三,本该是以嫡出之尊承继大统的,可无奈老皇帝不喜欢这个身有残疾的三儿子,硬是將皇位传给了庶出的长子,也就是先皇。先皇一共在位四年,就把他三弟给幽禁了四年,后来暴病驾崩,蒙古韃靼趁乱进犯边境,朝廷屡战屡败,倒多亏那笼中之囚少年时曾在韃靼做过人质,熟知蒙古的地理军情,自请披甲上阵,挽狂澜於既倒。西太后待其凯旋迴朝,便大肆封赏,结党来抗衡外戚王家,以图扶助幼帝、振兴宗室。”
“哦,”那小鬟扎开两手,倒抽一口凉气,“原来他……”
“没错,不姓『王而身为『王,非乃『王三爷,却是『三、王、爷。”惜珠驻足於青田身前,抚一抚对方袖上的洒金线滚边,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之色,“姐姐,你若依时前来,就能听见祝大人提前向咱们交待三爷此次白龙鱼服之举。可惜呀,姐姐是魁娘子,动不动就要搭架子迟到,什么也没听见,没听见也罢了,一看人家假託姓王就当是东党王家人,不曾想『巧对真成了『拙对,弄巧成拙。当年有不开眼的趁龙困浅滩时拿这不雅的諢號在背后取笑,眼下也早落得满门抄斩,姐姐今天竟敢公然嘲弄,不知会是何等下场?”
另一个看著老成些的孌童赶紧把青田裙间的闪金双环絛一扯,宽慰道:“別听惜珠姑娘开玩笑,青田姑娘不必担心,开席前祝大人千叮万嘱过的,今儿与三爷共宴之事不准咱们外泄半个字。听见了吗你们,啊?想惹上杀身之祸,那就只管往外讲。”他环视屋中的眾婢,厉色警告,又转向青田低语:“也就是说,咱们从未见过三爷,既然从未见过,又何来冒犯?再说姑娘本是无心之失,三爷也不会自贬身价跑来同咱们这样的人计较,只是……”他嘆了口气,瞄了瞄始终保持著沉默的乔运则。
惜珠又“咯咯”地笑了,她抄起两臂,浓香逼人的脸蛋依然凑著青田,却把一双艷丽而残酷的眼睛直直盯住了乔运则,“是啊,状元公,青田姐姐是您叫的条子,这笔帐看来要记到您头上了。想您寒窗苦读十载,难得一朝金榜题名,更难得的是祝大人这位座师的赏识之情,破例为您亲自引荐,本该是一步登天的,却不想青田姐姐的嘴一张,就替您把朝廷战功赫赫、炙手可热的皇叔父摄政王,得罪了个底、朝、天!”
在惜珠尖锐的嗓音中,青田终於失魂一震,移目看向乔运则。那俊雅的男子空自怔立在门前,腰身仍沉沉地躬曲著,如同背负著一份巨大而沉重的、从天而降的厄运。
窗外一阵温风,卷过了四月的艷阳。
2。
倏忽间,已至午后的日影狭长。
先见一带一望无际的红墙碧瓦,正是巍巍帝闕——紫禁城。又见城中一座宏殿,蓝地立匾上三个祥和的大字:慈寧宫。
层层的殿堂深处,一位男子立於当地,赫然乃席间的“王三爷”,却改换了一身八宝立水的亲王常服。
“臣齐奢,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
自一道五色的盘金绣幕后,传来了一个神秘而动听的声音:“皇叔父摄政王免礼。赵胜、玉茗在这里伺候,其他人都退去廊外。”
余人散尽,只剩下一位太监与一位宫女,他们也一同走去了隔间外,將门掩起。
足足过了整一个时辰,门才重新打开。齐奢面无表情地走出来,手中多了一卷黄轴。
“备轿,去老四那儿,德王府。”
一天已近终结之时,夕阳西坠。
暮色泻入了德王府的寢殿,齐奢手托黄轴昂然直入,“奉圣母皇太后慈諭赐帛。”
正坐当中的德王齐奋已完全被来者的投影所笼罩,他的面目乾枯而憔悴,瞘的两眼里闪动著阴暗的光,嘿嘿乾笑了数声道:“终於来了。给我定了什么罪名?”
“贪黷逾制。”齐奢平视著前方,四平八稳,“德王府私用大內陈设铜龟铜鹤,私藏玉珠,较之御用旒冕明珠更大。僭妄不法,其心可诛。”
“胡说!我府內什么时候有铜龟铜鹤,又有什么大珠?!”
齐奢向旁边移开了半步,他身后的奴僕便鱼贯而入,將禁內之中的各色陈设、装满珍宝的数只漆盘一一摆放在齐奋的周围,隨即游魂一样散去。
“现在有了。”齐奢宣告。
齐奋不可思议地四顾一番,一阵瑟缩,跪地抱住了齐奢的两腿,“老三——三哥,我错了,四弟错了!当年你和先帝爭夺储位,我不该帮著他,后来你被圈禁那几年,我也不该那么整治你,但你不也关了我这么些年吗?你瞧瞧我如今这副惨状,比你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留我一条生路吧!”
齐奢冷漠地俯视著,“请德王尊奉圣母皇太后懿旨。”
绝望在齐奋的脸上一分分蔓延,他抖索著嘴唇猛一把就將那黄轴掀翻,咆哮著跳起来,“什么圣母皇太后?詹喜荷那个荡妇!她为了对抗母后皇太后和王家,早在先帝尸骨未寒时就和你暗结姦情、里应外合。这几年你们的威势一天天壮大,礼部一位清吏不过在床幃间悄悄同夫人议论了一句『墙有茨[2],第二天就被充军新疆。你手下那班无孔不入的镇抚司密探能堵住天下人之口,可能堵住我的嘴吗?我敢说,你这『皇叔父摄政王的头衔与其说靠军功卓著,倒不如说靠床上卖力挣来的,连你这道『懿旨也是陪詹喜荷睡了一觉才討到的吧!跛子三,你不顾忌先帝,也该顾忌你死去的王妃,她可是詹喜荷的亲姐姐。你这算是小叔奸嫂,还是姐丈偷姨?如此罔顾人伦,简直连槐胡同的婊子都不——”
话尾未断,齐奋的咽喉已被一只极强悍的手一把扼住,齐奢的另一只手顺势从墙上抄下了一把掛弓,弓弦套住对方的脖梗反向一绞。肩臂处的衣裳因巨大的发力而高高鼓起;待到肌肉疙瘩鬆开时,似有另一个解不开的心头的疙瘩跟著一併鬆开。
他朝一旁轻拋开手內的弓,“周敦,何无为。”
应名而至一位双目浑圆的年轻太监与一名英气矫矫的带刀侍卫,太监將一条黄綾布飘然展开,侍卫接手托住了德王齐奋,將其已折断的头颈缠入了长綾,掛上樑。
至此,骨肉相残的场景落幕——夜幕。
一轮明月照耀著巍峨宏丽的摄政王府,远远地先传来蹄铁声,就见齐奢不疾不徐地驱马前来。按理,摄政王驾到,府前的一条路就该清街,但齐奢素喜微行,最討厌出警入蹕那一套,因此只有十来名便装的侍卫骑马簇拥在他左右。马队方至府门外,驀地里从暗处闪出一道人影,正横身挡在了齐奢的马前。马儿受了惊,半身都腾起在空中,颈下的银马铃“哗哗”震响。齐奢拉著韁低喝一声,一个迴旋间便稳稳立定了坐骑,手一撑,翻下鞍,骑术漂亮而精湛,但再往前跨出两步,就显露出右腿微微的跛態。隨行的侍卫们见惊了驾,一拥而上吆喝著去打拦路之人。齐奢眯起眼,出声制止,语气里有些意味使得一字颇显深长:“你——?”
侍从递著灯笼,照出了一位揽衣跪地的年轻女子:素衣素裙,长发披散在两肩,清冷的面貌与白日精描细画的美艷大相逕庭。她膝行到齐奢脚前,磕下一个头,“贱妾段氏青田叩见皇叔父摄政王,贱妾自知今日在酒宴上失言,罪无可恕,只是此事与乔公子绝无干係,恳求摄政王明鑑,有何责罚,贱妾皆愿一命承当。”
听到后半句,有一声冷哼自男人英挺的鼻准內发出:“一、命、承、当?一个妓女的命,好值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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