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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锁南枝8(第1页)

第27章锁南枝(8)

“还能怎么回事儿?连指头也剁了,没一个月癮又犯了,输了八百两银子!我哪里给他弄这一笔钱填赌帐去?气得我老娘倒在床上起不来,抓药的钱也没一文。我几个客人里也就算那三品京堂孙孝才是个富得流油的,可他那性子,虱子背上抽筋、鷺鷥腿上割股、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再没有更精打细算的。做做头、充充场面,孙大人为著面子还愿意掏几个钱,私底下多一文也不愿意帮贴。更甭提那几个扶不上墙的瘪三,得了风声,一个也不露面了。倒是蝶仙那蹄子二话不说,翻箱倒篋地替我筹钱。可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手里但凡有一点儿积蓄,全拿去贴在那帮戏子身上。东拼西凑,才凑出了一百来两,不过杯水车薪。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今儿偷偷把大头面当了几件,回头中秋节赎不出来,叫妈发现,我也不用活了。”她一味地低泣著,烛火把她颤抖的身影映在墙头,似被雨水敲打的一片肥腴的芭蕉叶。

青田低低地嘆息一声,立起身往里间去了。再出来,手內攥了个又软又薄的白纸包,她把它轻放在对霞的裙面上,“拿去。”

对霞一手擦泪一手將纸包撩开了一角,一看之下,顿將其往青田的手中塞回,“姐我不是那意思,我不要你的钱。”

“小时候裤子也穿一条,分什么你我?拿著。”

对霞犹犹疑疑地,用手在脸上抹两抹,“姐,我问你个事儿。”

“嗯。”

“乔相公不是说好了娶你进门吗,怎么这时还不提帮你赎身的话?必是妈又说什么『青楼名姝,量珠而聘,价要得太狠,他凑不够钱!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钱了。”

青田只觉是“砰”一下被什么给撂翻在地,撳著她往下压、往下碾,直碾入数丈深的黄土中,九寸的楔钉八八六十四根。她盲著眼摸索著头上的棺材盖,摸到了冰而重的、宿命的哭墙。

两眼涌起了欲哭无泪的烧灼,她將手挡去到眼跟前,嗓子却早已嘶哑:“不是钱的事儿。”

“那是为惜珠?我看乔相公从惜珠死后就再没来过,定是姐姐你怪罪他。要我说不是他的错,况且细细想来,姐姐你该庆幸才是。惜珠虽说死得冤,可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倒多亏她顶了个包,若不然不是乔相公被那焦遵害死,就是姐姐你——”

青田摆摆手,抬起头强做一个平静的、如常的微笑,“一言难尽,我回头再慢慢与你细说。这钱你拿走,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还有满屋子的弟弟妹妹要养活,別跟我瞎客气了,还得上就还,还不上也不用放在心上。”

她送走了对霞,人在廊外立一刻。雨声渺渺地传来,不大真切,有许多的东西在声嘶力竭地叫喊著,喊的是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清。青田沉沉地出了一口气,扬声叫暮云把窗屉子扣好,这便直往照的房间。照暂住在楼下,门前守了个老婆子是段二姐贴身的人,一见她忙趋奉著笑起来,“青姐儿来了?”

“妈在里头?”

“啊,同小倌人说话呢,姐儿进去吧。”

青田进了屋,明间没人,东头传来段二姐的声音,一挨近就听得清了,“娼门內与別处不同,要让男人睡在床里,你睡在床外,用手替他做枕头。等他拿手来摸你,你就也要去摸他。对不同的男人,床上也要用不同的法子:那话儿短的用击鼓催法,长的用金莲双锁法;性急的用大展旗鼓法,性缓的用慢打细敲法;不耐战的用紧拴三跌法,耐战的用左支右持法;调情的用钻心追魂法,贪色的用摄神闪脞法。[3]你先拿著这个,听妈妈把这八法和你一一地道来。拿著呀,这有什么好害臊的?以后呀,这东西你天天得见个百八十回的。拿著,噯,这就对了。”

青田把帘缝轻拨开一角,见照与段二姐並膝而坐,二姐喋喋不休,照则满脸红彤彤地耷首不语,两手间握著硬被塞入的一样东西。那是只黄铜的角先生[4],因年久,头尾已泛著层模糊的油白。二姐攥著照的手,將女孩子几根嫩指在雕制逼真的龟棱处来回地擦动,“这儿,这儿就是男人最舒服的地方,不单可以拿手,还可以……”

青田的口內涌起了一股酸液,她放下帘幕默默地走开。外面有无尽的透明的小小雨滴,正在自天空那样高的高处,墮落进无底的黑泥地。

7。

雨在天色將阑时停了,白日放了个大晴,直到日偏西依然有一阵阵的泥土香气扑窗而入,垂掛在窗前的柳枝隨著风飘舞,仿似绿海翻波。

临窗的人儿也是一身穠绿的华裳,缠臂的披帛上坠满了璀璨珠络,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张苍冷而黯淡的脸庞,无色,无神。青田朝穿衣大镜中自己的倒影盯上一盯,无所谓之地调开眼,去到梳妆檯的镜前坐下,“李一梳来了没有?”

李一梳是个待詔。待詔就是梳头理髮的手艺人,其中有一类专事出入楼服侍妓女。槐胡同一带最出名的待詔就是李一梳,真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人不过二十来岁,不单会梳上百的巧样新髻,而且篦头、取耳、松骨桩桩拿手。怀雅堂的姑娘们常日不过由老练的丫鬟、老妈子篦头梳髻,可一旦遇有重大场合,皆要叫李一梳来做头。

今日是户部尚书的公子柳衙內做寿,在棋盘街扬州会馆包场大宴一干狐朋狗友,京中的名妓十有八九都接到了局票。叫青田出局的正是寿星柳衙內本人,亦是她相交多年的一位客人,故此不得不费心打扮,盛装出席。

听见青田问,暮云捧来一件梳头用的披肩,一面与她搭在肩上一面答道:“早都来了,姑娘那会子还没起,被妈妈叫去照姑娘房里了。说让李一梳给她梳个漂亮髮髻,不能歪歪剌剌地就去了。”

青田略一沉吟,“今儿照也去?谁叫她的局?这么快她就有名声传出去了?”

“她有什么名声?”一语未了,已传入段二姐爽快的大笑。只见她一手撩门帘,一手扯著照就进了屋,“正是要借你的名声提携你这妹子亮个相!今儿虽没人叫照的局,你只把她带在身边,你这魁一进场,保险百十双眼睛齐刷刷都在你身上,看见你就不能不看见她。难得京中的贵公子今儿云集一堂,说不准就有哪位金主看中了我们照,愿意替她点大蜡烛。”

良家女子的初夜都讲究个洞房烛,而妓女的初夜是没人陪著拜天地祖宗的。下等的土窑子不过多百来钱,一等小班则须以重金买动掌班,並替雏妓置办家私首饰,这才换得到烛一对,以做破处之喜,引称为“点大蜡烛”。

青田闻之不觉愕然,拧过脸直瞪段二姐,“怎么这么早就要点大蜡烛?”

“早?不早啦。”段二姐把手於鼻前一扇,“你还当你们那时候吶,十三岁开门做清倌人,拖到十五六才开苞?哼,现在呀,十三岁开苞都算晚的。就旁边的雨楼,也是新买进的一个小倌人叫什么『鲍六娘,才十二岁半,上一节也开了苞,红火得不得了,你见过吧?再说了,自从惜珠——,唉,院子是个啥情形你也看见了。蝶仙和对霞不去讲,凤琴嘛,清倌人做了两年多,至今没有人替她点大蜡烛,像她那样,有人拿一百两银子来我就让她走了,没有人要啊。你照妹子可不一样,我看得不会错,一准儿是台好生意,人人抢著要。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模样,哪个男人会不爱嘛!”嘴里说著,手就把照推来前头。

青田仰首细观,见照外披著一件透明软纱的开胸半臂,內里是细白綾直身,以工笔绘著细碎的黄水仙,低低的圆领直露出一点锁骨来,合著领缘,项上压一带拇指粗的双股金索环。头髮梳做清清简简的一对双螺,梳法却別致,是以一支支的五色针綰起了发梢,微一摇首便有清丽的色泽隱现於发间,环髻又束著两缕嫩黄色丝带,直垂在肩后,婆娑扶风。洁净的窄额前洒几缕子垂髮,好似直垂入眼睛里,把天生的一段无辜韶华呼之欲出。

青田已能想像出,当她与照一起入场,所有人都会盯著这二七小佳人窃窃私语:那是谁?——固然,与她丰盛醇厚的美比起来,照的美仍是生涩而小家子气的,就像一道一层层铺满了鱼翅、鲍鱼、海参、鸡鸭……在文火上煨了几天几夜的一品锅,与一道轻撒了一匙蜂蜜的水豆腐。可对於那些脑满肠肥的饕餮者,兴许,后者的清爽与乾净是更诱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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