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了一件极普通的事儿,然后说道:
“我明白了:这事儿从来没人干过,也从来没人想过,说过。”——忽然,我觉得一切都纯真无邪。(世界的全部历史都包含在此时此刻中。)
7月20日凌晨二时
起床。——“千万不能让上帝等待啊!”我一边起床一边嚷道。不管起得多么早,你总能看到生活在运行。生活睡得早,不像我们似的叫人等待。
曙光,你是我们最亲密的快乐。
春天,是夏天的曙光!
曙光,是每日的春天!
我们还未起床,
彩霞就已出现……
然而对月亮来说,
彩霞从来不算早,
或者说不算太晚……
睡眠
我体验过夏天的午睡——中午的睡眠——是在凌晨就开始的劳作之后,疲惫不堪的睡眠。
下午二时。——孩子睡下了。沉闷的寂静。可以放点音乐,但是没有动手。印花布窗帘散发的气味。风信子和郁金香的芬芳。贴身衣物。
下午五时。——醒来,遍身流汗,心跳急速,连连打寒战,头轻飘飘的,百体通泰:肌肤的毛孔张开,似乎每一事物都能畅快地侵入。太阳西沉,草地一片金黄。暮晚时分方始睁开眼睛。啊!向晚的思绪如水流动!入夜时鲜花舒展。用温水洗洗额头,外出……靠墙的行行果树。夕照下围墙里的花园。道路,从牧场归来的牛羊,不必再看落日——已经观赏够了。
回到室内。在灯下重又工作。
纳塔纳埃尔,关于床铺,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我曾睡在草垛上,也曾睡在麦田的垄沟里、沐浴阳光的草地上,夜晚还睡在饲草棚;我曾把吊床挂在树枝上,也曾在波浪的摇晃中成眠,睡在甲板上或者船舱狭窄的卧铺上,对着木讷的独眼似的舷窗。有的**有靓女在等候我;在另一些**,我也曾等候娈童。有的床铺极为柔软,好像和我的肉体一样专事**。我还睡过营房的硬板床,仿佛坠入地狱一般;我也曾睡在奔驰的火车上,无时无刻不感到在行进中。
纳塔纳埃尔,有入睡前美妙的养神,也有睡足后美妙的苏醒,但是没有美妙的睡眠。我只喜欢我认为是现实的梦。须知最甜美的睡眠也抵不上醒来的时刻。
我习惯面向大敞的窗户睡觉,有一种露宿的感觉。在七月酷暑的夜晚,我赤身**睡在月光下,到了黎明,乌鸦的鸣叫把我唤醒。我全身浸到冷水中,这么早就开始一天生活,未免洋洋得意。在汝拉山中,我的窗户俯临山谷,时过不久,谷壑就积满了雪。我躺在**就能望见树林的边缘,乌鸦和小嘴乌鸦在那上空盘旋。清晨,羊群的铃铛声音把我唤醒。我的住所附近有一眼山泉,牧人赶着羊群去那儿饮水。这些情景还历历在目。
在布列塔尼的旅店里,我的身子喜欢接触带有好闻的浆洗味的粗布床单。在贝尔岛上,我被水手们的歌声吵醒,便跑到窗口,望见一只只小船划向远方。继而,我跑向海边。
有些住所环境极美,但是无论哪处我也不愿久留。担心门窗一关便成陷阱。那是禁锢精神的囚室。流浪生活就是放牧生活。——(纳塔纳埃尔,我要把牧杖交到你手中,该轮到你照管我的羊群,我累了。现在你就出发吧,各个地方都畅通无阻,而永不餍足的羊群总是咩咩叫唤,奔向新的牧场。)
纳塔纳埃尔,也有些新奇的住所令我留恋,有的在林中,有的在水边,有的特别宽敞。然而,我基于习惯,一旦不再留意住所,就丧失了新奇感。我又受窗外的景色吸引,开始遐想了。于是我便离去。
(纳塔纳埃尔,这种追求新奇事物的欲望,我无法向你解释清楚。我似乎根本没有触碰,没有破坏任何事物的新鲜感。然而,初见一种事物的一刹那,我感受十分强烈,以致后来重睹旧物就难以增强当初的印象。我之所以常常重游旧城故地,是想更仔细地体会时日和季节的变化,这在熟悉的场所容易感受些。我在阿尔及尔逗留期间,每天傍晚都要去一家摩尔人开的小咖啡馆,也是想观察从一个黄昏到另一个黄昏每个人极细微的变化,观察时间如何缓慢地改变这样一个小小空间。)
在罗马,我住的客房在平奇奥附近,与街道齐平,窗口安有铁栏杆,形同囚室。卖花女来向我兜售玫瑰花,空气中弥漫着芳香。在佛罗伦萨,我坐在桌前,就能望见那上涨的阿尔诺浑浊的河水。在比斯克拉的露台上,夜晚万籁俱寂,梅丽爱玛出现在月光下。她浑身裹着撕破的肥大白罩袍,来到玻璃门前,笑盈盈地把罩袍抖落。我的卧室里已给她摆好了点心。在格勒纳德,我在卧室的壁炉上,放的不是烛台,而是两个西瓜。在塞维利亚,有一些幽深的庭院,是用浅色大理石铺砌而成,绿荫覆盖,水汽氤氲,十分清爽。水涓涓细流,在庭院中央小水池里淙淙作响。
一道厚围墙,既能阻挡北风,又能吸入南来的光照,一座活动房子,能迁移,还能接受南边的全部恩惠……纳塔纳埃尔,我们的房间该是什么样子的?美景中的一个寄身之所。
我还要对你谈谈窗户:在那不勒斯,晚间在阳台上,陪着几位身着浅色衣裙的女子闲谈,遐想,半垂的帷幔把我们同舞会上喧闹的人隔开。谈话是那么装腔作势,真叫人难受,导致难堪的冷场。从花园里飘来橘花的浓烈香味,传来夏夜鸟儿的歌声。在鸟儿鸣唱的间歇中,能隐隐约约听见浪涛的拍击。
阳台;插有紫藤和玫瑰的花篮;夜间休憩;温馨。
(今晚,一阵凄厉的暴风雨,在我的窗外呜咽,雨水顺着玻璃窗流淌;我力图喜爱这暴风雨,胜过喜欢一切。)
纳塔纳埃尔,我再向你谈谈城市:
我看士麦那宛如一位熟睡的少女,而那不勒斯却像一位沐浴的**,看那宰格万则像一个被曙光映红面颊的卡比利亚牧人。阿尔及尔白天在欢爱中战栗,夜晚在欢爱中忘情。
在北方,我见过在月光下沉睡的村庄,房屋的墙壁蓝黄两色错杂。村落周围展开一片旷野,田地上一堆堆大草垛。我出门走向空旷无人的田野,归来时村庄已经沉睡。
城市与城市不同。有时你真弄不清为何兴建。啊!东方的城、南方的城;平顶房舍的城,那屋顶是白色的露台;夜晚,浪**的女子在露台上做美梦。寻欢作乐,爱的狂欢。广场上的路灯,从附近的山丘望去,犹如夜间的磷火。
东方的城市!火红热烈的节日。有些街道,当地人称为“圣街”。那里的咖啡馆挤满了妓女,她们跟着刺耳的音乐起舞。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出出进进,甚至还有少年,在我看来年龄很小,居然已经懂得**了(有的人嘴唇比刚孵化出来的小鸟还热乎)。
北方的城市!火车站台、工厂、烟雾蔽空的城市。纪念性建筑物、千姿百态的钟楼、宏伟壮观的拱门。林荫大道上的马队、行色匆匆的人群。雨后发亮的柏油马路、大街两旁无精打采的栗树、始终等待你的女人。夜晚,无比温柔的夜晚,稍一招引,我就会感到全身酥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