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钟。——围墙,铁窗板的刺耳声响。城区。深夜,街道阒无一人,在我经过时,老鼠飞速地窜回阴沟。从地下室的气窗望进去,能看到光着半截身子的男人在做面包。
——嘿!咖啡馆!——我们在那里一直闹到深夜。醉意和谈兴驱走了睡意。咖啡馆!有的挂满画幅和镜子,显得富丽堂皇,出入的全是衣着考究的雅客。在另外一些小咖啡馆里,舞女唱着滑稽下流的小调,边跳边把短裙撩起。
在意大利,夏天的夜晚,咖啡馆露天座一直摆到广场上,供应美味的柠檬冰淇淋。在阿尔及利亚,有一家咖啡馆,顾客常去那里抽大麻,我在那里险些遭人杀害。次年,警察局查封了那家店铺,因为去那里的人无不形迹可疑。
仍旧谈咖啡馆……啊!摩尔人开的咖啡馆!有时来一位说书人,讲述一个长篇故事。多少个夜晚,我尽管听不懂,还是去听他说书!德尔布门的小咖啡店,毫无疑问,我最喜欢你,傍晚安静的场所:一间土屋,坐落在绿洲的边缘,走出不远就是一片沙漠。我从那里看到,白天越是闷热,夜晚就越是恬静。在我近旁,吹笛人神情专注,吹着单调的曲子。——于是我想起你,设拉子的小咖啡馆,诗人哈菲兹颂扬过的咖啡馆。哈菲兹,陶醉在爱情和司酒官的酒中,静坐在露台上,几枝玫瑰伸到他身边;哈菲兹,挨着酣睡的司酒官,彻夜作诗,等待天明。
(但愿我生在这样一个时代:诗人只需以简单列举的方式来咏唱世间一切事物。这样,我就逐一赞赏每种事物,而这种赞美就表明事物的价值,这便是它存在的充足理由。)
纳塔纳埃尔,我们还没有一道观察树叶。叶子的各种曲线……
树木的叶丛;绿色的洞窟,叶间的缝隙;微风轻拂,枝叶婆娑,变幻不定;形状的漩涡;破裂的绿壁;富有弹性的框架;溜圆的摇曳;薄页和蜂房……
树枝参差的摇动……缘于细枝的弹性不同、抗风的能力各异,经受风力冲击的强弱也就不同……我们换个话题吧……谈什么呢?既然不是做文章,也就无须选材……那就信手拈来!纳塔纳埃尔,信手拈来!
——身上的全部感官,突然同时集中到一个点,就能(也很难说)使生命的意识完全化为接触外界的感觉……(反之亦然)。我到此境界,占据了这一洞穴,只觉得:
传入我耳朵的是:
这潺潺不停的流水声、松涛忽强忽弱的呼啸、蝈蝈儿时断时续的鸣叫,等等。
映入我眼帘的是:
太阳下溪流的粼粼波光、松涛的起伏……(瞧,一只松鼠)……我的脚在碾动,在这片苔藓上碾了个洞,等等。
侵入我肌肤的是:
这种潮湿的感觉、这青苔的绵软的感觉(噢!什么树枝扎了我一下?……)我的额头埋在手掌里、手掌捂着额头的感觉,等等。
钻入我鼻孔的是:
……(嘘!松鼠靠近了)等等。
这一切汇总起来,打成一个小包。——这就是生命。——只有这些吗?——不,当然还有其他东西。
你认为我仅仅是各种感觉的一个聚合体吗?我的生命始终是:这个,加上我本人。——下一次我再向你谈我本人。今天不再给你唱
精神的不同形式的圆舞曲
也不唱
挚友圆舞曲
更不唱
各种际遇的叙事曲
叙事曲中有这样一段歌词:
在科莫,在莱特,葡萄成熟了。我登上一座大山丘,上面有古城堡的残垣断壁。葡萄的味道太甜腻,闻着不舒服,仿佛呛入我的鼻孔深处,但是吃了之后,却没有吃出什么特殊的滋味。——不过,我又饥又渴,几串葡萄足以把我醉倒。
……其实,在这首叙事曲中,我主要谈论男人和女人。现在我不想对你讲述,是不愿意在本书中诋毁什么人。恐怕你也了解,本书没有人物,就连我本身,也仅仅是个幻影而已。纳塔纳埃尔,我是守望城楼的林叩斯。长夜漫漫。曙光啊,我在城楼上翘首呼唤你!怎么绚烂也不算过分的曙光!
我向往新的光明,直到夜阑。如今我还未盼到,但还是寄予希望,我知道从哪个方向破晓。
毫无疑问,全体人民都在准备,我在城楼上,就听见街头喧声鼎沸。天将黎明!欢腾的人民已迎着旭日前进。
“你对黑夜有什么看法?哨兵,你对黑夜有什么看法?”
“我看到新的一代人上升,旧的一代人衰落。我看到,这浩浩****的一代人上升,那么欢欣鼓舞,走向新生活。”
“你在城楼顶上望见了什么?你望见了什么,林叩斯,我的兄弟?”
“唉!唉!让另一位先知去哭泣哀号吧!黑夜来了,而白天也来临了。”
“他们的黑夜来临了,我们的白天也已来临。谁想睡觉就睡吧!林叩斯!现在,你从城楼上下来吧。天亮了。到旷野上来吧。仔细观察观察每个事物。林叩斯,来吧,过来吧!天亮了,我们相信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