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
自然万物都在追求快乐。正是快乐促使草茎长高,芽苞抽叶,花蕾绽开。正是快乐安排花冠和阳光接吻,邀请一切存活的事物举行婚礼,让休眠的幼虫变成蛹,再让蛾子逃出蛹壳的囚笼。正是在快乐的指引下,万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觉地趋向进步……这就是为什么,我从快乐中得到的教益多于书本,为什么我越看书越糊涂。
这既不用深思熟虑,也不要讲究方式方法。我不假思索,一头就扎进这欢乐的海洋,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海洋上游泳,根本不会沉不去。正是在快乐中,我们才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这不用下什么决心,我完全是自然而然地投入。早就听说人本性恶,但是我倒希望亲身检验一下。不过,我对自身不如对别人的好奇心强烈,更确切地说,肉欲隐隐导向销魂的冲动,促使我挣脱自己。
探究伦理道德,在我看来并不多么机智,甚至是不可能的,只要我还不知道我是谁。停止寻找自我,就是要重新投入爱中。
在一段时间,要舍得抛开任何伦理道德,不再抵制欲念。惟有欲望能给我教益,因此我听凭驱使。
遇合
“唉!”那可怜的残疾人对我说道,“哪怕有那么一回呢!哪怕有一回,能像维吉尔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搂在怀里……我觉得领略这次快乐之后,就是再也尝不到别的欢乐,就是死了,我也认了。”
“可怜的人哟!”我对他说道,“这种快乐,只要尝过一回,你就会希望多尝几回。假如你是诗人,在这类事情上,回忆比想象给你的折磨大得多。”
“你这是想安慰我吗?”那人反问道。
然而有多少回,我正要采撷快乐之果时,却像个禁欲者那样,猛然掉头而去。
这绝非放弃,而是一种十足的观望态度,看看这种欢悦究竟如何,也是一种十全十美的预测。因此,这种快乐实现了,我也不可能再有什么收益,就只能弃置不顾了,我深知一场欢乐有所准备,以求确保,就只能使其乏味,而一场惊喜完全把人抓住,才是最甜美的。不过,至少我还能从内心消除一切抵触、廉耻、审慎、犹豫和胆怯,这些障碍不除,人在寻欢作乐中也惶恐不安,肉体的快感一旦消失,心灵往往就会感到内疚。春天常驻我心间,而我在旅途中所见的天光水色、幼鸟的孵化、盛开的鲜花,我觉得无非是这内心春天的回声。我周身仿佛一团火,能把热情传给别人,就像借火给别人点烟,自己的烟头也会燃得更旺。我抖掉身上的烟灰,眼含炽烈的、传播爱的微笑。我想:善良不过是幸福的辐射。通过幸福这种简单的效应,我的心就奉献给所有人了。
而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到的不是欲望减退,也不是厌腻,不是的。然而,在我贪欲的嘴唇上,欢乐往往提前兑现,留下过快衰竭的印迹。我认为占有不如追求那么有价值,我也越来越喜欢焦渴而不是解渴,越来越向往快乐而不是享乐,越来越想无限扩展爱而不是得到满足。
遇合
我去瓦莱村探望。他说是快要康复,其实快要死了。他病得脱了相,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噢,还不行,真不行了,”他对我说,“现在,器官一个接着一个,肝脏、肾脏、脾……全出毛病了。还有我这膝关节!……哪怕出于好奇,你也不妨瞧一瞧。”
他半掀开被子,收拢干瘦的腿伸出来,显露一个大球状的膝关节。他出了很多汗,衬衣贴在身子上,就更显得瘦骨嶙峋。我勉颜一笑,竭力掩饰内心的悲伤。
“其实,你早就知道,要很长时间才能康复,”我对他说道,“你住在这儿还不错吧?空气新鲜。饭食怎么样?……”
“好极了。我能保住这条命,就是因为消化还很好。近几天,我甚至增加了点体重,烧也退了不少。唔!总之,我明显好转了。”
他强颜一笑,脸就变了形,看来他可能还没有完全丧失希望。
“再说,春天来了,”我急忙补充说,同时把脸转向窗口,不想让他瞧见我眼中满噙的泪水,“你可以到花园去坐坐了。”
“已经去过,每天午饭后就下去待一会儿。只是晚饭我才让人送到病房来。午饭,我要强撑着去食堂吃,到今天为止也就缺过三顿。回房要爬两层楼梯,有点儿吃力,但是我不着急,上四级就站住喘喘气,总共要爬二十分钟。不过,这样我也稍许活动活动,然后回到**,心里就高兴极啦!而且,这样也好让人来打扫房间。但最主要的,还是我怕自己消沉下去……你在瞧我的书?……对,那是你写的《人间食粮》。这本小书一直陪伴我。你想象不出,我从中得到多少安慰和鼓励。”
这话比什么恭维都令我感动,老实说,我当初就是担心,这本书只会对身体强健的人产生影响。
“真的,”他又说道,“我病成这样,下楼到花园里,看见花要盛开了,也要像浮士德那样,对正在流逝的时间说:‘你多美呀!……停下来吧!’当时,我看什么都那么和谐、美好……令我难堪的还是我本人,就像这合奏中的一个走调的音符,像这幅画中一个污点……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很美啊!”
他沉默片刻,目光转向敞着的窗户,眺望蓝天。继而,似乎十分胆怯,压低声音说:
“我希望你把我的情况告诉我父母。我呢,实在没有勇气给他们写信了,尤其不敢告诉他们实情。我母亲每次收到我的信,就立刻回信说:我病倒了是我的造化,这是上帝要拯救我,才让我吃这种苦头;我应当吸取教训,改过自新,只有这样,我的病才能治好。因此,我给她写信总说见好了,免得惹她说教……弄得心里只想咒神骂鬼。你给她写封信吧。”
“今天上午就写好。”我握住他汗津津的手,说道。
“噢!别用这么大劲儿,把我握疼了。”
他说着笑了笑。
二
我们的文学,尤其浪漫主义文学,总是赞扬、培育并传播伤感情调,但又不是那种积极而果断的、催人奋进并建功立业的伤感,而是一种松懈的心态,称之为忧郁,也就是让诗人的额头大大地苍白,目光充满惆怅的神色。这包含着时髦和风雅。快乐则显得粗俗,显得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笑脸往往呈现一副怪态。可是,忧伤却显得雅人深致,因而显得老成持重。
至于我,一直喜欢巴赫和莫扎特,超过喜欢贝多芬,我认为缪塞这句广为传颂的诗:
绝望之歌才是歌中的绝唱
未免亵渎宗教,我也认为人处逆境,遭受打击,也不应当自暴自弃。
不错,我知道这其中毅然决然超过放任自流。我知道普罗米修斯被锁在高加索山上受折磨,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两个人都是因为爱人类。我知道在半人半神中,惟有赫丘利[43]战胜了魔怪、九头蛇妖,以及欺压人类的所有邪恶力量,额头留下忧虑的神色。我也知道,要战胜的恶龙实在太多,现在还有,也许永远也铲不尽……然而,放弃快乐无异于不战自败,无异于认输和怯懦。
时至今日,人仅仅靠损害他人,骑在他人头上来享乐,即使是能达到幸福的那种享乐,我们再也不能允许了。要大多数人在尘世放弃由和谐自然而然产生的幸福,我同样也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