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报应不爽
卧病椒兰殿中十日,朱晃每天昏睡不醒。这天殿外艳阳高照,满目榴花树影,他竟清醒了过来,望见床榻边守护数日的博王妃王氏与郢王妃张氏,朱晃失神地吩咐道:“传旨,叫博王、杨师厚、王彦章入见!”
王氏与张氏俱是一怔,二人充满戒备地互相望了一眼。王氏垂下眼睛,轻声道:“陛下,博王前天已经去了汴京,不在洛阳。”
朱晃想了起来,是前几天他吩咐朱友文前往汴京征调西京人马,派往魏州加防,至少还有十几天才能回来。
今天醒来,他觉得身体比往日都清爽健利许多,但这种健利感又显得十分空洞,不再是往日里筋骨强壮、精力过剩的那种丰沛感,显得虚弱而飘忽。
他猛然惊悟过来,这不是病体恢复,而是回光返照……
虽然已经下旨命朱友文监国,可他向淑妃默许过的太子册封,拖到今天还没有成为正式诏命。
一旁的张氏大睁着双眼,望着朱晃惨白的脸色道:“陛下,郢王就在宫中,要……不要传旨让他入见?”
朱晃摇了摇头,有些不悦地转过脸去,道:“郢王妃,你这几天辛苦了。郢王这些天日夜值守,朕也知道他的辛劳勤谨,是个孝顺儿子。你夫妻二人,今日不要在宫中侍候了,一同回府休息几天。”
朱晃看得出来,郢王朱友珪一直盼着他早死,好顺理成章地以亲生长子身份践祚登基,他为此感到厌烦。
朱友珪懦弱无能、心无大志,若是坐上大梁皇帝的位置,只会白白葬送朱晃毕生的江山事业。虽然朱友珪渴望太子之位十几年,并为此在朱晃面前曲意承欢、百般顺应,他还是不能让朱友珪如愿以偿。
张氏心知朱晃早有意传位给朱友文,她心下一阵黯然,自己得朱友珪授意,苦心勾引,白白让这榻上的肥胖老翁糟蹋了身子,却对朱友珪的夺嗣大计没有半点帮助。她见朱晃神色充满厌倦,只得叩首出去。
杨师厚与王彦章等人很快赶到,见朱晃脸色惨然,却已披衣半坐床头,神色有所恢复,心知皇上已经再无复原之望,十有八九要留遗旨、任顾命了,当即在椒兰殿里叩见问安。
朱晃望着榻前同样发髻半白、不再年轻的杨师厚与王彦章,眼泛泪光,凄然道:“朕老了,你们也老了。你们二人从年轻时就跟着朕,驻马汴州二十年,风里雨里,为朕立功无数,是朕的开国功臣,这辈子君臣相得,是朕和你们的缘分。朕本想着,倚仗你们开疆拓土、一统河山,开大梁万世基业。谁承想,那李克用死了,他的孽种却如此猖狂,李克用死后不到四年,李存勖就能提一旅残军,从孤城晋阳绝地反击,奇兵逆袭、死灰复燃!朕经营天下三十年,不料垂暮之年却功亏一篑!”
他越想越是凄惨,双泪交流,叹道:“朕空有枭雄之名,却不能除掉一个沙陀小儿,五十万大军北伐,无功而返,一世英名扫地,夫复何言!”
杨师厚与王彦章也是神情沮丧,二人都是百战百捷的常胜将军,对晋军也是屡战屡胜,可这一年多来,王彦章败于柏乡,杨师厚败于冀州,都是平生未有的窝囊。见朱晃落泪,二人只得勉强劝道:“陛下勿忧,我梁军虽退,那晋军并不敢移兵南下,仍畏我大梁兵威。待陛下身体复原,重新挥师北上,末将等愿执鞭坠镫相随。”
朱晃摇着头道:“朕年事已高,屡受惊悸,眼看复原无望。朕定鼎中原,抚土安民,功名已就。虽死何憾?可朕看得出,那河东小儿的志气不小,虽打着匡复大唐的旗号,只怕有吞并宇内之志!”
杨师厚不语,王彦章道:“陛下勿忧,李存勖一时得志,真实兵力未必是我大梁对手。若杨将军重返河朔,臣愿领军再攻潞州,两路用兵,则李存勖必败。”
朱晃望了王彦章一眼道:“彦章,你忠心耿耿、武勇绝伦,在朕身边侍候多年,名位却不高。朕已不豫,再难恢复,这就下诏命,任你为开国伯、濮州刺史,愿朕身后,有杨将军和你守护大梁。天乎!朕纵横中原关陇,一生没有对手,却在功告垂成之时,遇上了河东的这只噬人猛虎。天夺我年,不肯予朕寿数,朕死之后,博王、郢王、均王诸儿文弱,岂是那李亚子的对手?只怕朕死之后,陵寝难安,终无葬身之地!”
他一言至此,心中伤恸异常,老泪纵横,哽咽难言,竟双眼一翻,昏厥在床边。
杨师厚、王彦章大惊失色,上前摇撼着朱晃的肩头,唤道:“皇上!皇上!快来人,叫太医!”
这一昏,直到深夜朱晃才再次醒来,守护一旁的杨师厚等臣见朱晃神志清醒,这才一颗心落地,一一告退。
朱晃睁大昏花的老眼,望着椒兰殿里摇曳的灯烛,眼前依稀浮现出贤妃张惠与淑妃李洛镜的影子。
发妻张惠,是他视为生死与共的终身伴侣,元贞皇后张惠的棺椁,已入他的帝陵,不久朱晃便会与她合葬,也会在太庙中与她配享。
而对淑妃李洛镜,他其实也不无情意。李洛镜风华绝代,外表明艳而内心睿智,他对她既喜欢又害怕、防备,对她带来的儿子朱友文,他更是真心疼爱。在朱友文身上,李洛镜寄托了一生心血,虽然打仗不一定比得上李存勖,可其他方面,朱友文的见识气度、经国才干、风仪谈吐都有几分帝王之仪。
朱友文仁厚有为,若能登基为帝,远比朱友珪和朱友贞更合适。
所以他逼死了淑妃,就是为了让朱友文能够继承他的大梁基业。此刻洛阳城中,统领禁军的韩勍是朱友珪旧部,朱友珪自己也是控鹤指挥使,统领左右龙虎军多年,如果不调走野心勃勃的朱友珪,他就不能够顺利传位给朱友文。
立嗣之事,再也不能拖延了。
夏日初来的时候,朱晃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些,偶尔他还能坐着步辇上朝一两天。
万象神宫,又称明堂,本是武则天称帝时所建,上下三层,极尽奢华,殿中十围巨柱上饰以珠玉、刻木为瓦,殿外汉白玉为阶,宏大异常,虽几经兵灾,被烧毁一层,但简单修复之后,仍不失帝阙气象。
六月初一日,朱晃召集群臣,宣布新的任命,屡立战功的王彦章等人被破格提拔,赐王彦章“开国伯”爵封。而与此同时,上次柏乡战败的将领也被贬官,韩勍被削爵,仍领左龙虎统军,郢王、控鹤指挥使朱友珪则被调往山东莱州任刺史。
朱友珪面如死灰,不敢抬头。
气喘不止的朱晃很快被抬出万象神宫,步辇经行至西内宫九洲池畔,风声浩**,又激起水声,朱晃望着正午烈日下九洲池上的万千金芒,忽然一阵恍惚。他命蒋玄晖在这里杀了大唐九王,又血洗椒兰殿、弑帝逼宫,洛阳宫中,李家帝裔的阴魂不散,池畔似乎一直有呜咽之声,就算今天天晴日丽,他还是觉出了几分阴冷与诡异。
想起离殿前的那一刻,被削官的朱友珪向自己投来的那道阴狠目光,朱晃更是打了个寒噤。他疲惫地倒在椒兰殿卧榻上,命人召枢密院使、兵部尚书、金銮殿大学士敬翔入宫。
敬翔是跟随朱晃三十多年的老臣,也是朱晃最信任的文臣。
夕阳洒在椒兰殿的帷幔上,敬翔跪在地下,望着榻上气息奄奄、面色腊黄的朱晃,心中犹觉不忍。
面前这个大梁皇帝多年来受尽天下人唾骂,他残暴好杀、篡夺唐纲、好色荒**、多疑诡诈,谈不上是什么仁厚君子、众望所归,可他也并不比那些割据藩镇更残酷恶毒。至少,在中原数州,大梁的天下,朱晃能够从北方夺来十几万头耕牛出租、鼓励农耕、安境守民,让老百姓勉强有口饭吃、能风雨飘摇地苟活下去,比其他穷兵黩武的藩镇、比奢糜无能的大唐皇室,更具有心存天下的王者风范。
朱晃微微睁开眼睛,望见敬翔,虚弱地说道:“敬尚书请起!朕召你入宫,是要任你为顾命大臣,你……即刻写敕书传朕旨意,让郢王明日一早便离开洛阳,前往莱州。”
敬翔叩了个头道:“老臣明白,陛下是要定皇嗣,担心郢王争位,所以将郢王外派。可是陛下,当务之急不是遣走郢王,而是召回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