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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贰达六合艺能品(第2页)

这且不作细表,先掉头说京师里有个致仕居家的老翰林。这老翰林先学而后幕,幕久而后官,官落而复幕,没成就过什么功德事业。最后人家还是尊敬他的科名,称他老翰林。老翰林姓张,外号巨鹿翁。直隶顺德府人士。

这巨鹿翁年纪很大了,仍旧喜欢喝两杯,偶尔来沽酒,发现达六合会写字,觉得他的笔意酣畅淋漓,自成一格,且不失法度,很有些情态。于是老翰林便经常来“帖垆”沽酒,碰巧了,还真能看见达六合当席挥毫。

可前文说过,在这种“桌缸铺子”里喝酒的,都是下三流的人物,说什么巨鹿翁也有个二甲科名的出身,怎好跟这些个人共桌而饮呢?不能来垆前久坐,焉能得知达六合什么时候题壁?什么时候赋诗?那诗那字一如薤叶儿上的露水,随时就湮灭消散,不能一睹,终成遗憾。

日子稍久些,巨鹿翁想出个法子。原来他在邻坊本有一处别宅,长年价雇着一对夫妻看守,就算是这对夫妻自己的家了。平日巨鹿翁入城逛逛书肆,一旦出入,总不免要在那小宅院里歇歇脚。有些什么酬酢宴饮,喝多了乘骡马车辆往返,又怕路上颠簸得难受,也常就近在这别宅里过夜。

从巨鹿翁歇脚处到“帖垆”其实很近,打从那宅子的西侧一仰头,还看得见“帖垆”门首的酒帘儿。巨鹿翁的主意是买通“帖垆”店伙,一旦听说达六合题壁的兴致来了,便暂将酒帘儿收降几尺,巨鹿翁不在城中也就罢了,别宅看家的远远地看见了,就赶着上“帖垆”去,还看得见他写了些什么,给抄回来。要是来得凑巧,巨鹿翁也在城里,一见酒帘儿降了半竿,他老人家自己步行前去看看热闹,那就更显亲切有趣了。

巨鹿翁是老书生了,过目不忘算是基本功,看人题了壁,返室再抄誊一过,评点几句,浑似都下许多风流雅士,动辄将累年积作乃至一干应酬诗文悉数把来,醵赀刊刻成版,或者雇请抄手誊缮;居然广其流传,俨然就是个诗人了。不过,这中间还是有差别。达六合的诗却是巨鹿翁给传的,巨鹿翁自己日后在刊刻达六合的诗集《春醪残墨留痕》的序言中承认:遇上有些雅集,非得要即席谋句炼意、属文成章不可的场合,很自然地,甚至是不知不觉地,他还会援引或镕铸达六合的诗。达六合碰上了这样的知音,所写的诗才流传下来。

有一回,达六合诗兴大发,竟然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其原文如下:

半山明月似雕弓,

看射丝云看射风。

秋水匣中知有意,

庶人剑上奈何锋。

蓬头莫向丹墀去,

炭哑已随紫辂东。

坐对苍茫思碧血,

残芒咄咄出寒宫。

秋水,可以指秋天的雨水、江河之水。也可以指人的眼睛——特别是美人的眼睛,所谓:“眸盈秋水,泪湿春罗”是也。更可以指剑光。韦庄的《秦妇吟》:“匣中秋水拨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是也。在这一句诗中,“秋水”显然是第三解,因为“匣中”的缘故。

蓬头、庶人剑,这是赵文王养剑客、被庄子嗤笑的一节。“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的一群人被庄子嘲笑为“庶人之剑”,也就是暴虎冯河之辈,怒逞一夫之勇所干的鲁莽勾当,语出《庄子·说剑》。

丹墀,是宫殿的代称。因为从汉朝起,宫殿中红色的台阶、地面都用“丹墀”来称谓。

“炭哑已随紫辂东”,典出刺客豫让刺杀赵襄子的故事,但是融进诗里,更有些复杂,得稍待片时,由巨鹿翁自己来说。

写出这一首诗的时候,巨鹿翁刚巧在旁边,看他写罢了,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达六合反倒觉得不解了,忙问:“老翰林!我这首诗,写得不中?”

“诗写到达爷这个境界,没有所谓好不好了。”

“总有高下之分的。”达六合道:“老翰林有以教我。”

“高,就高在‘修辞立其诚’,”巨鹿翁笑道:“无论你再怎么写景用事,到头来全是你这个人的本相,音韵藏不住,谱调遮不严,诗人毕竟是要从诗中显露原形的!——别怪老朽多嘴!你,又杀了人了?而且,你还非杀此人不可;不杀他,反而要为他所杀。是不?”

达六合沉得住气,道:“老翰林,这诗写的是剑,也的确用了刺客的典故,兴寄旧章,抒遣时怀,本来就是造诗手段,何足为奇?可与我杀人不杀人,有什么相干?与人杀我不杀我,又有什么相干?”

巨鹿翁道:“老朽非但知其干系,还知道这是何时、何地、因何缘故而发生之事。要不要我同你说说——”

“达某倒是愿闻其详,”达六合依然还是那么一副冷隽模样儿,道:“请老翰林赐教罢。”

“其地么——决计是在新河县之西、柏乡县以东、平乡县之北、晋县以南,有野山名‘难得’之处。此山不高,四方八野的百姓喜其不深无险,平旷近人,常登临玩耍,竟还是谑称此地‘难得成山’,所以就叫‘难得山’了。”

说到这儿,达六合微微一颔首,什么话也没说。

“其时么——要之便在今年秋末,十月初三,算一算,倒也就是不数日之前了。”

达六合面上仍无异样,只顺手指了指座位,巨鹿翁笑笑,毫不忸怩地也就坐下来,像是好容易逮着了个时机似的抢着说:“老朽不才,要是将你诗中心事全说中了,可以看赏否?”

“我一个沽酒的,能赏老翰林您什么呢?”

“达爷的诗,颇耐人寻味。”巨鹿翁低语道:“老朽有意作个笺注,倩人刊刻了,以广流传。”

“承蒙老翰林看得起,达某不敢矫情藏私,不过——”达六合沉吟了片刻,道:“您要是说不上来呢?”

“说不上来,”巨鹿翁是个何等练达之人,转眼又冒出个主意来:“说不上来老朽便上你这儿来伺候笔墨粉圬;达爷什么时候要写诗,扯扯门首酒帘儿,老朽就到。久而久之,老朽这方腹笥也非积贮之地,达爷的诗,自然还是要见天日的。”

达六合看他志意坚决,不像是在开玩笑,遂点了头,道:“那么就请老翰林赐教罢。”

“这一律,是悼亡兼自伤之作。能够解得,老朽占了一个便宜:谁教我号巨鹿翁呢?我号巨鹿翁,又焉能不知巨鹿之事呢?”巨鹿翁道:“每年十月初三,这新河县、柏乡县、平乡县、晋县的老百姓都有一个迎令之会。古人以四时附会政令,百姓各安其时、服其令,就留下了这么个风俗。是日也,巨鹿之民扶老挈幼,相率至难得山行‘烧葭’。”

“烧葭者,便是焚烧芦苇草膜。先民将这草膜烧成极细的灰烬,盛入各式律管之中,待冬至之日,律管之中的葭灰自然会应和天地之气而飞腾舞动;先民便看这飞灰舞动的情状,占卜来年农事的丰歉,很有几分准头。所以有‘层城之宫,灵苑之中,奇木万品,庶草千丛,光分影杂,条繁干通,寒圭变节,冬灰徙筩,并皆枯悴,色落摧风’的形容。”

“‘烧葭’就是冬藏之始,到了这一天,尽管尚未立冬,先民都要为‘藏’作准备了。这‘藏’原本指的是谷物,可礼俗久之而引申、而变迁,到了唐、宋之后,又衍生出来些个‘藏物’、‘藏性’、‘藏才’的讲究。此外,芟伐芦苇也是十分无趣之事,也不知是儿童们想出来的把戏,还是闲慌无聊赖者想出来的俚戏,前明以来,巨鹿当地就盛行在十月初三当日,行‘戴胜事’。无论老小,但凡是上难得山伐苇草,便得自制假面蒙覆头脸,以为‘入藏’。也有人附会说这是免得芟伐烧夷之时,为草虫、火烟所伤。无论如何,人人蒙面覆首,不知彼我,倒是难得的乐趣。”

“只不过——凡事有其趣利,亦必有其害苦。以我辈道学之人视之,好端端一副面目,不能光明磊落示众,必有暗室欺人之心。这才是‘藏’之为灾为难也!——达爷今番上巨鹿难得山去,若是遇上了藏头覆面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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