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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贰达六合艺能品(第1页)

第4章贰·达六合·艺能品

坐对苍茫思碧血,残芒咄咄出寒宫。

达观,有说姓托忒克的,满州部族的姓氏太长,说了也记不住,一般连满人都呼他“达爷”、“达老爷子”,也有叫他“达六合”的;那是因为他祖上四代起就寄籍江苏省六合县,直到他父亲那一代上才又回京做生意,都下旗人都管这父子叫“六合”。“达六合”又有通行上下四方的意思,咱们也就叫他达六合罢。

有人说达六合是甘凤池的徒弟,他自己不承认——一旦承认了,所有想找甘凤池寻仇的、较量的,哪怕只是捱蹭着名号捡便宜的,都来了。所以他不说,有会家子看出来他的某手某步酷似甘凤池身法,一旦传扬开去,他竟从此不露。久而久之,无从验证,再提起甘凤池来的就渐渐少了。人忘了甘凤池是何许人,可达六合的名号却愈发地响亮起来,“达爷”也有人叫唤了。

他年少之时没有正经营生,父母早早过世,只剩这一个六合,他就仗着祖荫余产,开了一爿酒家,这酒家没有招牌,可是在都下极富盛名,读过书的都叫此铺“帖垆”。由于达六合喜书法,尤擅作题壁书,动辄着店伙磨墨濡毫,向壁涂鸦,有时作擘窠书,字大如斗,铁划银钩,碑气淋漓;有时作狂草,似虹霓逼空,有龙飞豹变之态。即便是精于赏鉴的书家也常借着沽酒,来看他题壁。

他有时撰一联,有时制一绝,少则十字,多不过二三十字,写过之后不经宿就命人白粉涂髹,将原迹掩去。称许他写得好的,还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语争喧于途。多事的也会悄悄记下他的句子,比方说:“惯看江湖懒看禅,诗心易逝胜流年。闲情不与惊鸥客,排闼青山先上船”、“旗亭画壁尽成泥,太白魂游六合西。一剑临江千载下,锋芒吓煞午啼鸡”,词虽不能近雅,还有点儿不落俗套的意思。至于对联,也常以家人语透露奇趣,如:“食方近午终须面,酒欲倾杯始尽欢”、“闭户坐忧天下事,临危真与古人同”、“春寒竟为醪难得,世乱仍须我放怀”。其句跌宕奇突,不主一家,京中士人有作消寒、消暑会而竞诗钟者,居然还会传出这么一句俏皮话儿来嘲诮那些文理欠通,或者诗思壅滞的:“您这两句儿,人家达六合还不让刷呢!”

“帖垆”的规矩:来客要是也想露两手,达六合是欢迎之至的,不过有规矩,“与书客约,法三章”:其一是联语、诗句必须出于自作;其二是试帖制艺的那一套台阁锦绣恕不奉纳;其三是题壁时墨渖不能滴漏滑渗。即令如此,壁上的字迹也从来未曾留过三五日以上的。达六合看着不顺眼,一招手就叫跑堂儿的给抹掉了。

这一天城外来了个拳师,在市集上画地围了个场子,当央竖一大旗牌,上绣两行钩金大字:“足踢江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旗牌顶上横里飘着张幡子,墨书“俯仰独威”。有人给达六合来报信,说这是冲他来的,江河两岸加上南北二京外带那么一俯一仰,不就是要给达六合一点儿颜色看看么?

达六合原不介意,来说闲话的人多了,他也好奇起来,跟着去瞧热闹。果然看见一个大块头儿拳师在市集上摆“生死擂”,打出地上那白粉圈儿去的不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是可以在圈儿里活活送掉一条命去的。还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地痞无赖进圈搦战,总撑不过一二回合便给扔出圈儿来。有的受伤极重,有的性命无虞,可皮肉受苦不轻。

达六合看了一阵,扭头便走,一句话也没说。跟着来看热闹的不过瘾,吵嚷着要达六合露两手,别让外地练家子瞧着咱们京里没人。

“你是个人,你怎么不去!”达六合撂下这话也顶实在。

当晚戌正时分,达六合正上着前门门板,那卖拳的倒找上门来了。

“闻听人说此间有位达爷精通拳术,好不好请达爷赐教两招?也不枉我三千里程途,进京一趟。”

达六合看了那人一眼,迸出一个字来:“坐。”随即亲自打酒陪着坐下。这“帖垆”是个“桌缸铺子”,卖的都是浊酒。店中狭仄,仅容三两张四座方桌。平时来沽酒的客人多自备壶具,到门首称斤论两,付过钱、提了酒就走。极少会勾留在铺子里喝的——要这么喝,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就是无趣罢了;毕竟店中不供应肴馔,也没有佐觞的琴娘歌女,这种干喝浊酒的客人还有个外号,叫“泥虫儿”——据说还是有典故的:“泥”是一种生于南海的虫,遇酒则通体绵软欲化。换言之:“泥虫儿”就是那些烂醉鬼的别称,不是成天价但求一醉的人物,大约都不愿意坐在“桌缸铺子”里捱白眼。而“桌缸铺子”顾名思义:掀起桌面,底下就是口缸,且喝且打,没什么讲究,缸中所贮放的,反正也都是混和着糟渣的劣酒。

达六合陪着喝了几杯,也不说什么。那拳师渐渐沉不住气了,指着墙上的字说:“听说你还能写一笔好字?我,许写不许写?”达六合将三个规矩说了,拳师道:“那也不难,看笔墨来。”笔墨才伺候下,拳师飞身上桌,一双脚偏偏踏在桌沿儿上——先前说过:这桌缸上头的桌面是块活板,尽一人之力踏其一边,桌面居然没有翻覆,可见这拳师的轻功多么了得了。这还不算,拳师当下虾腰从店伙手中抢过笔来,顺手向壁间一抹,但见那笔头儿硬生生地给插进了墙里,一插三寸深,剩下半截竹管还露在外面,那模样儿倒活像个挂钉儿了。拳师随即把脚上的一双草鞋脱下来,往笔杆儿上一挂,抱拳笑道:“这三日我还在京里,老地方不见不散!达爷不肯赏光,我还是要来叨扰的。”

达六合这一天夜里上了店门之后没睡觉,喝完了这桌的一缸,又到旁边的一桌喝,鲸吸虹饮一阵,第二缸也喝光了,再喝第三缸。每打一碗,便抬头看一眼壁上钉着的钉子、挂着的草鞋。每喝一碗,就喃喃自语一阵:“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来意呢?”“我却用个什么法子对付他呢?”不消说,那拳师还真是个强敌了。

喝到最后一桌,还真是生平头一遭儿——有了醉意,眸眼迷离,手脚不听使唤,一推桌面,拿碗向下捞酒喝,没注意酒已经喝光了,撑扶着桌面的手却没按稳,滑了一家伙,把个桌面的一角压翘翻转,打了后脑勺一家伙——达六合吃自己这一桌面打,却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了!”

接下来的两日夜,达六合非但没有开门做生意,他根本没醒过来。第三天一大早,店伙看不过去了,照常沥酒筛醪,最后将糟渣掺水和进缸里之后要盖桌面儿了,才把他喊起来,道:“达爷!您再不起,那要命的就要来了!”

达六合闻言一轱辘儿翻身爬起来,看那店伙正在擦桌子,便急急问道:“咱们铺里有缎子布没有?”

店伙想了想,道:“缎子没有,包瓮盖儿的红绫子倒有几块。”

“也成!快拿来!”一面说,这达六合一面解了绑腿,脱了老桑鞋,转身进里屋去提拎出一双只在年节或吃肉大典的时候才穿的靴子来。他也不着袜,径从店伙手中抓过两块红绫子来缠在脚上,随即套了靴,抬头看一眼壁上挂着的那双草鞋,对店伙说:“我去去就回。”

“达爷!”店伙面露忧忡地说:“您、您这是去、去、去比武的么?”

“不!爷去杀人。”达六合道。

按律杀人抵命,打擂台立下的生死状是不能算数的。不过京中打擂有个传说,那是乾隆爷年间的事了。河南有个陆葆德,武举出身,来京摆擂,打死一个宗室子弟,这麻烦就大了。九门提督亲自来拿,惊动了天听,不知道是皇帝老儿惜才,还是刻意要压抑宗室,总之隔不几日就把陆葆德放了。

此后都说立下生死状的打死不必偿命,都下摆擂台日渐多了起来。观者若堵,都想看人如何打杀一条性命。久而久之,就出了使诈的——串好了七八十来个壮丁,一个一个上台,轮番喂招打假拳,也有因之而设赌猜胜,一样是玩儿假的。擂台上拳来脚往,不可开交,底下盘口乍起时落,也热络非常。一见打死了人,立时有三五好事者抱了草席过来,卷尸便走,一路上鲜血沿街淌洒,看得人怵目惊心,走远了,但看四下无人,草席一扔,里头那尸体也翻身窜走,不需一眨眼的工夫,便四散无踪了。此类勾当,人称“栅栏买卖”,以其人原本多聚集于一名曰“大栅栏儿”之地。假拳打久了,即使下注不如先前踊跃,可凑热闹的人场、钱场仍十分可观。至于官司里既知为假,更乐得放闲不管——那样即便真有风闻闹出了人命,捕差皂隶也可以推说:那是“栅栏买卖”,有什么好追究的?

然而,这一个号称“足踢江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的拳师来打了这么些日子的擂台,近圈儿去搦战的居然都是附近的地痞流氓,给三拳两腿收拾下来,身上都带着硬伤——不消说,人家真是来京师混一头脸的,拳拳到肉,一点儿也不含糊。待达六合一到,四方八面的老百姓都聚拢了,有给请安的——那一定是旗下子弟;也有给拉着膀子说悄悄话儿的:“您留神!这小子不是‘大栅栏儿’的。”达六合也不废话,跨进圈儿去双手略一拱礼,便拉开了架子,道声:“请罢!”

那拳师先朝大旗牌底下一个三尺高的坛子指了指,随即还施一礼,道:“某若败下阵来,这些日子所得钱财俱在坛中,并有生死状在内,一并请达爷收下。某但求草席一卷,乱葬岗上随处一扔,倒也方便。”

“请罢!别那么些废话。”达六合全无表情地说。

“要是达爷败了呢?”拳师凝眸冷冷地盯着达六合,仿佛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

达六合仍旧不哀不喜地说:“达某是个死人了,还能干个啥呢?”

此言既出,围观的众人不觉失声大笑起来——话说得的确冷隽,可也真是大实话:一个死人还能在乎什么?可掉回头来说:他这可是要豁出命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拳师猛里一个“孤鹤冲天”窜上丈许高,半空里团起身形,这便是轻身功夫的上上乘了——且看他似锤又似球,迎风一翻腾两下,不朝下落,反而又向高处拔了两丈,这么一来,借力之距愈远、俯冲之势愈疾,飘忽怳兮,竟如鬼魅的一般,电掣而至。在达六合看来,这拳师只图速胜,自然不计凶险,是以从天而降,拳掌俱下,皆十成之力为之。要躲,来不及;要迎,抵不住,在这霹雳石火的一瞬,只有一个法子:让这从天而降的对手有个不知如何落地的后顾之忧。

自凡是练家子都看得出来:由上而下,攻势最称凌厉;可落击的速度越快、催发的力道越大,收劲越是困难,万一落地不安稳,常有崩断胫骨的情事。从前甘凤池率江南六侠袭杀那结拜的**僧大哥了因,屡攻不下;最后还是白泰官练成了一式自高崖上俯冲而下的杀招,一剑插入了因囟门,才勉强得胜。俯冲而下,说来容易做去难,单为练成由十数丈高之处坠落而不伤及胫骨,就花了好几个月的修炼,终于想到能以头下脚上的姿态落地——那不是会折断脑袋或手臂么?不,练剑先练胆,最是教白泰官花费心力的一个关头,就是如何从高崖起跳到扑落地面之时,全不眨眼,俯下及地,全凭一剑撑持,而腰不颤、肩不抖、腿不屈曲,由剑尖至足尖笔直一线,剑插入土,锋锷镡脊尽没土中。经由白泰官的体会,其余六侠在袭杀了因一役之后,多多少少都学成了几分:如何自天而降地攻击,以及如何拆解自天而降的攻击。

这,说开了大约算是达六合曾经师事甘凤池的一个证据罢?总之有那么一招传了下来,让达六合对付了那拳师一记——他忽一闪左,再一闪右,左右皆不往,倒是分别向左、右各递出一枚掌影,可掌影若有似无,看来只是要赚那拳师来同他对掌,那拳师若同他对了,又得拿捏左掌是实?是虚?右掌又是虚?是实?若看穿这两掌皆虚,而不同他对击,则这从天而降的攻势必得钻透两掌掌影之间密隙,穿透其门户,直捣肺腑才能致命。单只这一犹豫,拳师便来不及顾虑自己还有什么稳妥的落地之势了。不料达六合险中还套着另一险,他两掌恍惚向上迎御,果然没有一掌是透劲使力的,人竟猛里像后退开半步,居然一脚向上踢出。偏在此际,旁观众人之中有个显然是晓事的,忍不得喊了一声:“要糟!”

由于都下再怎么说不会有替外人助威造势的,是以这声“要糟”,当然是冲着达六合的处境而来——试想:就算凌空而下的是一方大土块儿罢,如此一腿弹出,一击而溃之、崩之,固然无恙,可他踢的毕竟是个活人,又带着攻势,达六合人在低处,本来就吃亏,这般硬碰硬,重心失了欹侧不说,教人一把攫住的话,重则一肢立断,轻则给对手锁住一条腿,那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然而世事竟有决然不可逆料者!连这行家也没想到:即便是一掌之后又一掌、两掌之后又一腿,三击皆虚而不实。达六合似乎早料定了对方不只要速胜,还想戏侮他一番;是以那拳师飞身欺近之时忽见达六合一脚飞起,并未奋力断之,反而一把将达六合的小腿抓住,像是想要将他捉在手中调弄把玩几下似的。未料这厢才捉住半条右腿,达六合一副身躯猛可伏向一旁,另只脚同时倏忽递出,正踹在那拳师的颈根儿上,那拳师两眼一凸,仰脸翻倒,登时断了气儿;他两只手紧紧抓着的,居然是达六合的一只空靴子。绫子布原来是这么个道理:达六合要的就是一双滑不黏脚、能随时甩脱靴筒的袜子。那拳师只当自己拿住的是脚,自然拼力不放,如此对于结结实实踢上脖子来的第二脚,便全无防御之力了。

杀了这无名拳师,并没有解决达六合的困难,还找来了新的麻烦。顺天府尹把他给找了去,简明扼要地告诉他:“达公你身上毕竟背着一宗案子,要销此案,其实并不难,你给帮个忙如何?”

这话里头只有一个字不当,就是那“帮个忙”的“个”字——日后,达六合不知帮了京师在地大小衙门多少忙,可那一宗背在身上的案子,始终没销过。一旦他不肯帮忙了,来“帖垆”议事的人就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斜棱着一对眼珠子朝墙上逡视。墙上,那双草鞋自然早就让店伙儿给扔了,那支插进墙里的毛笔是教达六合拔了?还是锯了?没人知道。总之外表上看不出来,粉白一壁,随时可以涂圬髹刷,几回下来,破洞便掩覆了,就算有意寻觅,还未必找得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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