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掩罪
禹杭知府看着我,他的眼里满是渴望。溜须拍马的渴望、升官发财的渴望。作为一个四品地方官,他把我这次南巡当成是一场不可多得的机遇,这是他离皇权最近的时刻。他想抓住这次机遇,却不知道攀爬的路径是什么,而邹伏给他指了路。
当然,指路不白指,邹伏得收到足够多的好处。除此,邹伏亦觉得,通过这件事,会让他踩着跳板,更进一步成为我的“心腹”。他们各取所需。邹伏那双狭长的眼里,带着探索、谄媚与被包裹的花团锦簇的忠心。他是聪明人。前半生仕途的抑郁让他现在把所有的聪明都用来揣摩上意。
我用深潭般的眼扫了扫邹伏,又扫了扫章知府,似笑非笑道:“是什么样的旧案,说与哀家听听。”章知府连忙向前跪了一步道:“回禀太后,微臣在查禹杭历年来的官账之时,发现了蹊跷。大章二十一年,本地发生一桩大案,织造府的水大人涉及贪腐,数额巨大,且入狱之后被告发草菅人命,数罪并罚,上头雷霆大怒,命处水大人极刑,全家没入奴籍,当街售卖……”时隔多年,但这些事情被重新提起时,我依然手心溢满了汗,忍不住地抖动。闭上眼,皆是我被关在兽笼里的场景。我母亲直挺挺地死去。菜头握着我的手,带着哭腔唤我:“大小姐!大小姐!你别怕!”这是我最难面对的疮口。
沈昼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跟章知府说道:“章大人直接说线索即可!”章知府知道沈昼素来有“冷面判官”之称,连忙点头道:“是是是,沈大人提醒得对,是下官啰唆了。微臣前些天在查官账时,发现了蹊跷,微臣发现,当年贪腐的,另有其人。”
章知府整理了下思绪,继续说:“那人便是当年坐在臣这个位置的肖宣,虽然后来他因为别的罪名被处死了,但水大人一案至今未翻。还有,所谓的草菅人命,实则是肖宣下套陷害。水大人有收集字画之好,禹杭城东有一老翁,家中有古画三幅。水大人花银两买了这三幅画。后来,竟发现那老翁死在了家中。肖宣便说是水大人恃强凌弱,胡作非为,强夺民财,草菅人命,杀了老翁,夺了古画……如此,水大人便罪上加罪。”
这件事,我记得。我父亲何等书生意气,蝼蚁尚且怜悯,怎会做出杀人之事呢?他用一年的官俸买了古画,回来跟母亲说起此事,高兴得跟孩子一样,手都不敢摩挲那画,生怕碰坏了。
可官兵在抄家的时候,把那画带回了衙门,成了父亲的“罪证”。他们想让他死,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也没有辩驳的机会。
“那如今是怎么发现异样的呢?”我面上不起波澜地问道。章知府道:“微臣发现官账有异后,便翻了陈年卷宗,发现这档事。说来也巧,那老翁有一个近房侄子,好赌成瘾,今年因盗窃被捉,他在狱中跟人提起这件事,引起微臣的重视。微臣让他写了供状,画了押。”
他自以为周全。说完之后,满面春风地看着我。
我笑笑。我父亲是以“罪臣”的身份死去,死前被褫夺了官职,而章知府提起我父亲,口口声声称及“水大人”,那般的恭敬。很明显,经邹伏指点,他知道那是太后的亲父。他口中所谓翻案的种种“巧合”,不过都是有意为之。邹伏认为,以这样的方式讨好我,事半功倍。
“兹事体大,你们先下去吧,明日,把证据都呈上来,哀家瞧瞧,再做定夺。”我说道。
“是。臣等告退。”
邹伏和章知府跪了安。他们没有想到,我听了这样的“好消息”,并没有“欣喜不已”,而是如此轻淡的态度。待他们走出几丈远,犹看见章知府拍了一下邹伏的肩,仿佛质问了句什么。邹伏摆摆手,似示意他放心。
沈昼道:“这个邹伏,对自己的揣测倒是很自信。”
“他确有几分本事。有时,我甚至觉得,他比他表现出来的,知道得更多。只是,他很谨慎,心里有尺度。有些他想让哀家知道,有些却不想让哀家知道。”
“太后想过翻案吗?如果您想,大约早就做了吧。”
我苦笑一下。成筠河在世的时候,我诸多顾忌。成筠河离世后,我真的掂量过此事很多次。虽然我知道,有弊处。太后的真实身份暴露,一个罪臣之女,奴籍女子,更名换姓,混进宫廷,一路坐到金銮殿,会引起多少人的揣测和非议?越发有人以为成筠河的死因与我有关了。我的掌权存在着更大的不合理性。
那些皇室宗亲会做何想?又会涌出多少人来大做文章、与我作对?
我想起在南巡前的一夜,多年未入梦的父亲突然来找我,他说,星儿,不重要了,人死如灯灭,在爹爹眼中,什么都不重要了。操劳半生终为空,一身踪迹雨声中。父亲知道我虽位高权重,却也是身处风口浪尖之上。他不忍因为这些陈年旧事,给我带来不好的影响。他不忍让我有一丝丝的为难。他仍是如稚时般疼爱我。
沈昼似乎是觉察到我的想法,他拱手道:“其实太后不必为难。”
“哦?”
“给水大人翻案,但不说出此案跟太后的干系。想必邹伏也是这个意思。如果太后说出自己是水家女,这个案便翻得不漂亮。太后位高权重,给自己家翻案,纵不是偏私,也成了偏私了。”我点头沉吟道:“沈卿说得甚有道理。那便行此折中之法吧。”
“太后放心,微臣会好好照顾如雪,若她能回忆起什么,我便来告诉您。还有,她今日去的那棵大槐树,微臣会好好调查,十几年前,那里究竟是什么所在。”沈昼说完,叹口气:“这件事给如雪带来的震动很大。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她是平宁伯夫人亲生的。可现在看来,就算她不是水月,也是当年马车上的另一个从禹杭买走的孩子。她之所以一入此地便感亲切,是因她6岁之前,长在此处吧。”
我看着沈昼:“哀家倒真愿意如雪便是水月。起码,能知道她这些年没吃过苦、没受过罪,在平宁伯府安然长大,文武齐修。且如雪在哀家身旁做事,哀家一直视如雪为妹。可绣梅口中的供词确实有太多的疑点。哀家还是得审问明白。”
“若平宁伯夫人肯说实话,一切倒很容易水落石出。她当年选中的究竟是哪个女孩子,另一个女孩子去了何处。”我摇头道:“那妇人不是个简单的货色。”沈昼道:“她很有些交际手腕,在京中贵妇圈子里颇有影响力。昨日,微臣手下一个留京的兄弟回禀,她跟五王妃走动得热络起来。太后觉得,是巧合吗?”
我想了想,冷笑道:“任何时候,都不缺自以为是、却被当作棋子的蠢货。想必那五王妃定是被怂恿,忘却了斤两,要与哀家作对了。”
沈昼沉吟道:“微臣也这么试想过。可微臣不明白的是,平宁伯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动机何在?目的何在?若说是为了女儿,那就太牵强了些。而且,若果真如雪是水月,她攀上您这层关系,是好事,怎么会跟您作对呢?一个人想杀死另一个人,原因有多种,可能因为利,可能因为仇,可能因为想掩饰什么罪孽……”
掩饰罪孽!我脑海中火光一闪,猛地一激灵。我脑海中串起一条奇怪的线索。
因为平西王府和沈昼的接连造访,她知道了当年从绣梅处带走的女孩与我有某种不寻常的关系。但是她曾对那个女孩做出不好的事情。她怕我寻根溯源,找她的麻烦,便干脆,怂恿五王妃,与我作对。
这样一理,似乎是顺畅多了。
天地灰茫茫,一鸟雾中来。突然很心疼如雪。无论如何,她一定非常不想看到她的养母与我作对。
我扶额,沈昼告退:“眼下,既然章知府想讨好您,那您便顺水推舟,做好给水大人翻案的事。”
“嗯。”
云归扶我歇息。这一夜心绪繁杂,薄梦浅眠。
翌日,我亲自到府衙大堂,一一查看了章知府准备好的证据。以“肃清官场,皓月清风”为名,为水府翻案。桩桩件件,公布于众。
时过境迁,很多涉案的人已经死了,当年目睹水家惨状的人们也都老了,但我父亲,总算是清白了。
《禹杭志·本地人物志》中添上记载:水暮渊,字逸安,禹杭人氏,大章年间两榜进士,性飘逸,美才学,任官织造,为奸所害,冤死狱中。顺康初年,幸得昭雪。
晚间,我让邹伏带我去了恩人邹付之墓,洒上清酒三杯。明亮的月色照在墓地旁的青草之上。我轻轻念了声:“纵归故里,旧人无觅,先生九泉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