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行礼
红凤凰听了“别来无恙”这四个字,笑了笑,手中的藤条却握得更紧了,似乎是一条呼之欲出的蛇,随时将芯子吐到来人的脸上。
“菜头阿哥,别来无恙。”
菜头像箭一样从外头飞进来,稳稳地落在红凤凰的面前。他笑道:“凤凰妹子的脾气还是那样火暴。”他穿着粗布衣裳,还是从前那副厨师的装扮。他跟我说过,他祖上几代都是厨子,他天生骨子里喜欢庖厨之事。想来这些年他是隐于市井了。
那衣裳上带着酒渍和风尘仆仆的味道。袖口处的线松了,却没有及时缝补。不难看出,他仍是一个人生活。
我跟菜头,看似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我坐在金銮殿之上,他身处江湖之中,可若我们伸出手来,便会看出一个共同点。我们的手上皆有许多印记,那是癞疮好了,结痂掉下的疤痕。所有在街边讨饭的乞丐,都会在冬天长一季的癞疮,春天里便会愈合。年复一年,一冬又一冬的严寒下来,那印记终生无法消弭。
云归曾想过很多办法,将花瓣碾碎了涂抹,或是用医官调制的药兑了温水给我浸手,然而这印记仍是未减分毫。我笑说,莫要白费气力,天下人皆知太后的乞女出身,藏什么,掖什么?我从泥土中来,能坐到云端,便不在意身上还带着泥里的尘埃。
这些印记裹挟着我和菜头在街边、在破庙,相依为命的那些岁月。那句“别来无恙”,他看似在问候红凤凰,却让我不由心酸。
红凤凰道:“你我两派这一向里无有瓜葛,你此时来我这里做甚?”
“来你这里喝酒,行吗?”
“酒嘛,我这岛上多得是,我火族素来好客,你要来喝酒,我欢迎,若要来管闲事——”红凤凰仰头笑了起来,她脸上的凤凰也随之跃动:“若要来管闲事,妹子就不答应了。”
菜头看了看我,又用手指了指沈昼和明宇,拱了拱手:“得蒙妹子叫我一声阿哥,我便讨个情面,这几个人是我的故人,闯入红衣派,实属无心,还望妹子莫要计较。我破天狼承你这个人情。下次若官府来骚扰红衣岛,我破天狼必鼎力相帮。”
听了这话,红凤凰细细斟酌了一番。复又看了看菜头和我们几个人的神情,问道:“这位大嫂是你的故人吧?”菜头点了点头。
这个女孩子有兽一样的敏感。
“这位大嫂好生有福气,这么些个人护着她。”红凤凰并不急着回答是否要给菜头这个面子,她拍了拍手:“上酒来!”
几个男子抬着一个硕大的酒坛上来,酒坛当中有一个大大的木勺,有几个仆妇模样的人在地上铺了四块草垫,每块草垫前放着一只木碗。仆妇们将四只木碗都装满了酒。
红凤凰道:“都坐下吧。”沈昼和明宇面有迟疑,菜头示意他们坐下。红凤凰从怀中摸出一只兽骨杯,飞身从大酒坛中取出一杯酒,一饮而尽:“你们这些汉人,还怕我下毒不成?我们火族只会面对面地厮杀,才不会使那些阴诡的伎俩!”
我们在草垫上席地而坐,仆妇将木碗递到我们手中。红凤凰举起酒杯,喊了声:“干!”
岛上的酒辛辣,带着一丝薄荷叶的凉气。一碗入喉,肺腑之中似有云霞在升腾。
见我们都饮下酒,红凤凰面色稍霁。她向菜头抱拳道:“想必菜头阿哥深知,红衣岛与官府向来不睦,那郁洲府的狗官花言巧语招抚,想把我火族编籍入贯,我起初信以为真,后来才发现,他不过是看中了这片肥沃之土,欲向我们征收大量税款,好中饱私囊。我一怒之下,带领族人脱籍,不受那劳什子官府的管辖。此后,他们便一直时不时出海骚扰。若破天狼肯相帮,便是再好不过。”
菜头道:“我帮派中人在南境偶得一种药丸,喂食鱼腹之中,鱼凶猛而忠心。南洋很多小岛用此药养鱼防御外敌。若有敌来,鱼群冲上去撕咬,使其近不得岛。”红凤凰喜道:“若得此药,便深谢阿哥了。”菜头适时指了指我们这几个人,道:“那……”
红凤凰皱眉,站起身来,肃然道:“不是我红凤凰故意刁难,你们不懂我们火族的规矩,我们祖辈千里迢迢迁徙至此,得以世世代代生存下来,就是因为天神的庇佑。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我们火族信仰天神,遵守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我是首领,更应如此。不然我以后怎么管治族人?花嫁大庆是我作为首领最盛大的典仪,他接住了羊头,便是天选之人。不管他是人是鬼,天选的便是命定的。我若是不与他成亲,岂不是违背了天神的指令?”红凤凰并非恶人,她这番为难倒是发自肺腑。
沈昼道:“我沈某断然是不会……”我拦住他,向红凤凰微笑道:“红帮主,我等理解你的为难,咱们商量一下,看看有什么折中之法?”“折中之法……”红凤凰站起身来,沉吟着。
半盏茶的工夫,她开口道:“我与他在天神面前跪拜,饮合衾酒,算是给天神一个交代。此礼完成后,你留下一束头发,便走吧。天涯海角,愿去哪里,便去哪里,愿与哪个女子在一起,便与哪个女子在一起,与我红凤凰无甚干系了。”
许是方才入口的酒劲上来了,沈昼红了脸,吐出两个字:“不可。”红凤凰急了,手中的鞭子向沈昼挥来:“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岂不是故意为难与我?!”我忙开口道:“行,红帮主,就按你说的做。”沈昼似乎想说什么,我向他低语道:“那夫妻之礼是火族的夫妻之礼,又不是咱们汉人的夫妻之礼,作不得数的。你应了她,礼毕你便是自由身。咱们也都可以离开了。”
权宜之下,沈昼点了头。红凤凰向那些仆妇们吩咐了几句。须臾,许多火族人点着火把赶来了。几个男人抬来一个硕大的香案,香案上摆着短刀与酒。红凤凰跪在地上。一个白头老妪走过来,摸着她的头顶,且唱且跳。过了会子,白头老妪高喊一声:“首领花嫁——”
火族中人齐齐跪在地上,朝天唱念:“天神在上,首领花嫁。天佑火族,风调雨顺。”火族人眼中满满都是虔诚。
白头老妪伸手将沈昼拉着与红凤凰跪在一处。她用短刀割破两人的手腕,接了一碗鲜血。她将这碗血洒在香案上。满屋的火族人开始匍匐在地。
白头老妪起身,向众人道:“礼成——”
自始至终,沈昼的神情都是阴郁的。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脸上满是矛盾与挣扎。白头老妪走到他身边,剪了他一束发,用小匣子装起。红凤凰对她小声说了句什么,她便拿着匣子,带着火族其余人退下了。
红凤凰向菜头道:“菜头阿哥,他们可以走了。”我向她点了个头。菜头又看了看我,这是今晚他第二次看我。他的眼神里有关切,但也有几许陌生。那种隔山隔水的陌生。我很想问他近况如何,但似乎所有的话语在此刻都很单薄。
大黑飞过来,停在他的肩头,他向红凤凰说了声:“明日我命人将药丸送来岛上,凤凰妹子,咱们后会有期。”他转头向我:“大小姐,保重。”
一人一鸟,飞身离去。
我颇有些怅然,明宇安慰道:“姐姐莫要伤怀,有一次,便会有二次,菜头大侠一定还会出现的。”我点点头。
红凤凰亲自将我们送到船上,离别之际,她说道:“那具系着红腰带的尸体确不是红衣派中人,我们火族人肚脐上皆有火种文身,是出生时族人文上去的,作不得假。有外人冒充红衣派行恶,我亦不能容,必会清查此事。”
“多谢红帮主。”
岛上天气无常。此刻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红衣岛上的花香如此醉人。方才饮的那碗酒,缓慢地上了头。微醺。
不知雨意将诗意,但觉花香带酒香。我们辞别了红凤凰,乘船回到了东海之滨。老远便看到如雪奔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