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撒谎
医官说烯儿的脚踝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几个月就不便去学堂里念书、亦不便跟着何烈习武了。
二月对烯儿是个重要的日子。我一直都记得那年二月二十六,尚书房桌案上的兰花开得极好,我在批阅雍凉递上的奏章时,腹痛发作,生下烯儿。她的生辰快到了。
成筠河在世时,每年都会命内廷监在宫中大办烯儿的生辰。今年,我亦早早为此有所准备。命宫人以番邦进贡的孔雀羽、极地的赤狐毛,佐以上好的金丝线,为烯儿缝制了一件至为华丽的衣衫。不承想,她竟在二月的开头,遭此意外。
我伏在榻前,心痛不已,握住烯儿的手,轻声问道:“烯儿,跟母后说说,你是怎么从秋千架上摔下来的?”烯儿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何烈,又看了看面有惧色的二公主,低头道:“是……本是……儿臣本是**秋千**得好好的,可见二妹**得特别高,儿臣也想**得那么高,就学她……后来,不知怎的,就摔了……”
本就瑟瑟发抖的二公主,听到这话,跪在地上,仓皇道:“母后,儿臣宁愿伤的是自己,也不愿是大姐,儿臣贱命不足惜,大姐受伤,惹母后伤怀。”烯儿道:“你说这做甚,不是明摆着让旁人觉得母后偏心吗?难道你摔伤了,母后就不伤怀了?你自进宫以来,母后对你不好吗?”
二公主叩头道:“不不不,母后待儿臣极好,正因如此,儿臣越发惭愧……”
一旁的何烈始终默不作声。我看着何烈,缓缓开口道:“何将军,刚刚你站在一旁,你跟哀家说说,是怎么回事?”
何烈跪地道:“回太后,臣劝说安公主不要**得那么高,不安全,可安公主执意如此,冀公主便随之效仿,臣无用,不敢阻止,冀公主摔下来的时候,又未能及时接住,是臣失职,任凭太后处置。”言语之间,虽是认错,却将重要的责任推到成炘身上。
我想了想,吩咐道:“嬷嬷,将两位公主的卧房分开吧,年岁渐长,姑娘大了,该有自己的闺房了。”嬷嬷答应道:“是。”
我冷冷地看着趴在我膝前的成炘:“二公主,你是先帝骨肉,金枝玉叶,哀家不忍重责,可这宫中毕竟是个有规矩的地方,不能任意妄为。所以,哀家决定小惩大诫,罚你抄五百遍《千字文》,你可有异议?”
她放在我膝头的手缓缓地落下去,那只有残缺的手越发往后蜷缩,这一霎,她的眼睛里涌上无尽的沮丧,她声如蚊蚋:“儿臣无异议……”
转瞬,她抬头看向我,眼中有闪动的泪:“母后,您在书房替儿臣出头,儿臣铭感五内,在心里头把您当作亲母。可您终究……终究还是不信儿臣……儿臣只想说,这件事跟儿臣没有干系,儿臣一直非常非常小心,非常非常小心……”
我转过头,没再看她的眼。嬷嬷带着她去了东侧的房间。
我对何烈道:“何将军,你确实看护公主有疏忽,便罚半年的俸禄吧。你看这样处罚如何?”
“谢太后。”
“另则,你在宫中有些时日了,如今冀公主摔伤,用不着每日教习了,你可以回府去了。”
何烈看了看躺在榻上的烯儿,两人似乎是对视了一眼。
何烈道:“是。”他转身离去,烯儿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看了许久许久。
我俯下身子,亲吻烯儿的额头:“你好好养伤。母后会命医官给你寻来最好的药。”她似乎是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母后……儿臣想……想说……”她吞吞吐吐的。我柔声道:“烯儿有什么想跟母后说的,尽管开口,你我母女,无须有顾忌。”她吭哧了一会儿,开口道:“您别生二妹的气。二妹年纪小,不是故意的。”
她终究是同成筠河一样心软。不忍殃及无辜。我点头道:“嗯,母后不会同孩子认真生气。”她又道:“听闻不久前明宇舅父受伤了,母后打算整顿军中……”“是谁告诉你这些的?”我轻声问。烯儿慌乱道:“听……听宫人们说的……烯儿只是想说,想说,您怎么整顿军中都好,能不能始终保全何烈将军,不要处置他……”
我伸出手,轻抚着烯儿的头发:“傻孩子,何将军若不犯错,母后怎会处罚他呢?不光是他,朝中的任何一个大臣,只要不做错事,母后都不会轻易处罚。”
她的脸上似乎仍是有许多担忧。
“烯儿,这段时间,何烈将军教得好吗?你都学会了什么?”
她的眼中有了光亮。刚才的种种迟疑之态一扫而空。“何将军教得好极了。他跟儿臣讲,幼年时,他父亲曾请江湖中的高手教他武功,所以,他的功夫不是中规中矩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而是江湖的路数。他教了儿臣一套掌法,名字听着都甚是清雅。有一招叫作清风迎面,是这样的……”她双手在空中比画着,如同一只雀跃的燕。“还有一招,叫作琼树遗音,母后,光听名字,就十分好,是不是?”
“嗯,十分好。”我看着她。烯儿的这种愉悦,大概我给她什么都无法替代吧。
“何将军的字写得亦是好极了,母后您知道吗?他是行伍之人,写的字却像极了父皇。父皇曾经告诉过儿臣,书法贵在有神,人的心性会融进字里,见字如见人。父皇的字恬淡宁静,何烈亦是这样。”恬淡宁静。这大约只是烯儿的错觉吧。心怀恨意,如何恬淡宁静?
烯儿是我的孩子,我最是了解不过。那会子,她连头也不敢抬,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她心虚,她在撒谎。二公主自进宫以来,谨小慎微,一步也不敢行差踏错,对烯儿这个大姐更是恭恭敬敬,恨不得以宫人的姿态敬之。一同用膳,她要等烯儿用完才敢拿箸。一同写字,她站在一旁为烯儿裁纸磨墨。若朱先生提问,烯儿不开口,她绝对不敢先开口。这回,一起**秋千,她又怎敢出风头呢?
烯儿到底是怎么摔伤的,恐怕只有她和何烈知晓了。烯儿是为何烈受的伤,亦是为何烈撒的谎。只因她的一个执念:他像她的父皇。我心头一阵酸涩。“烯儿,你好好养伤。”我替她掖好被角,便走了出来。
二月仲春,是举行“君王亲耕仪式”的日子。
古语有云:惊蛰一犁土,春分地气通。历代君王都会在此时带领文武群臣在宫外观犁台亲耕。鼓乐赞歌声中,完成了“三推三返”的亲耕礼。教坊司的伶人们则装扮成风、雷、雨、土地诸位神仙,表示天神护佑,风调雨顺。灏儿如今两岁多,我总担心他不肯配合,还特意嘱咐炽儿陪同,打算在灏儿实在无法完成的时候,由炽儿代替。然而事实却出乎我的意料。整个亲耕礼中,灏儿极其稳成。他身着厚重的礼服,却像模像样地右手秉耒,左手执鞭。其间出了点小岔子,鞭子掉落,一旁的炽儿欲捡起,灏儿连忙喝住他:“不用!”
他奶声奶气地指着户部尚书:“你捡!”户部尚书连忙捡起,恭敬递上。
我心内惊诧不已。他是随便指的人吗?为什么指得这么准确?户部掌管钱粮,古称“治粟内使”,又名“大农令”,是跟春耕挂钩的人。他为何小小年纪有此见识?我猛地想起神医说的那句话“兰兆得水渡苍生”,难道我这个儿子果真不一般吗?
灏儿完成了三推三返,众人齐刷刷跪地,山呼万岁。
晚间,我坐在书房,云归给我递了盏苍梧。明宇走了进来。自何烈出宫后,我便让明宇盯着他。明宇与何烈有同袍之义,从玉门关那时算起,在军中共事多年。虽然他不知我为何让他盯着何烈,但他对我的交代毫不怀疑。
“姐姐,何烈出宫之后,回了府邸,接着去了吴府,探望吴纲老将军,再然后,便回到府中,未曾出来。”我沉吟道:“你明日如往常般去找他,佯作不经意向他透露一个消息,说哀家想换敖羽去幽州,打算让他在京中做个侍中郎。”
侍中郎虽十分体面,却是个闲职。等于是将他明升暗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