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少爷坊ちゃん(9)
假使能以金钱、权势和诡辩来收买人心,
那么放高利贷的、警察和大学教授,
就该是最受欢迎的人物了。
为青南瓜君举行欢送会的那天早晨,我一到学校,豪猪忽然说了一大段话向我道歉:“前阵子伊香银来抱怨,受不了你不讲理,请我告诉你搬走,我信以为真,要你搬出去,后来才听说那家伙很坏,经常在假画上伪造落款,强迫推销,所以你的事肯定也是捏造出来的。他原本打的算盘是想强迫你买挂轴和古董,捞上一笔,结果你没理会,他见无利可图,于是编造谎言来骗人。我不了解他的为人,实在对不起你,请原谅。”
我一言不发,拿起豪猪桌上的一分五厘,收进了自己的钱包里。豪猪一脸不解地问我怎么拿回去了,我向他解释:“唔,我早前不想让你请客,因此坚持还你,后来想了又想,还是接受这份心意为好,所以才收回来的。”豪猪纵声大笑,问我既然如此,为何不早点拿走呢?我说一直想着要收回去,可又怪不好意思的,就这么搁着了,但是最近一到学校,看到这一分五厘钱就浑身不对劲。他说我的脾气真倔强。接着,我们两个就聊起来了。
“你到底是哪里人?”
“我是江户人。”
“唔,江户人啊,怪不得老是不服输。”
“你是哪里的?”
“会津[307]。”
“原来是会津汉子啊,难怪这样固执。今天的欢送会,去吗?”
“当然去,你呢?”
“我当然会去!古贺先生启程的时候,我还打算送他到码头呢。”
“欢送会有意思得很,你去瞧瞧就知道。我今天可喝个痛快!”
“你要喝就喝吧,我吃了菜就马上回去。喝酒的家伙都是混账!”
“你这人动不动就要跟人吵起来,果真是江户人的急性子显露无遗。”
“随你说吧。去欢送会前,顺路到我家一趟,有话跟你讲。”
豪猪依约来到了我的租处。这些日子以来,我每一次见到青南瓜君,总对他寄予无限的同情,到了开欢送会的这天,更是觉得不忍心,甚至想过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代替他去。因此,我想在这场欢送会上慷慨陈词一番,以壮其行色,可惜自己这一口句句带脏字的粗鲁江户腔,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于是心生一计,不如央托声如洪钟的豪猪,挫一挫红衬衫的锐气,这才特地请他来一趟的。
我首先从玛利亚的事件谈起。当然,玛利亚的事,豪猪比我了解得更透彻。我告诉他野芹川河堤上的那一幕,还啐了声混账,豪猪提出异议,说我冲着谁都叫混账,今天在学校不也叫过他混账吗?豪猪强调,假如他是混账,那么红衬衫就不是混账,因为他和红衬衫不是同路人。我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称红衬衫是没脑袋的窝囊废,豪猪大表赞同,认为我说得挺传神的。豪猪尽管强悍,但骂人的话知道的远不如我多,会津汉子大概都和他一样吧。
接着,我提起红衬衫要给我加薪,以及将来会重用我的事。豪猪从鼻子喷出一声哼,说道:“这么说,他准备把我革职啦。”我问豪猪:“他打算革你的职,你愿意被开除吗?”“谁愿意啊?要是我被开除了,非得让红衬衫陪我同归于尽不可!”豪猪说得威风凛凛。我又反问他:“你有什么法子让他一起被开除呢?”豪猪答道:“这个我还没想到。”豪猪尽管强悍,但似乎有勇无谋。我告诉他回绝加薪的事,这老兄高兴得很,直夸我:“好样的!不愧是江户人!”
我问豪猪:“既然青南瓜根本不想走,为什么不帮他想办法争取留下来呢?”他满怀遗憾地说道:“当我从青南瓜口中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定局了,我虽去跟校长及红衬衫各交涉了两次和一次,还是无法改变他们的决定。再加上古贺是个老好人,旁人实在施不上力。其实在红衬衫一跟他开口时,他就该断然拒绝,或者敷衍地回答考虑一下,怎料他没能招架住红衬衫的三寸不烂之舌,当场就答应下来了,以至于他母亲之后再去哭要求情,还有我去帮忙交涉,全都无济于事了。”
我说这件事想必全是红衬衫的阴谋,把青南瓜赶走,才好把玛利亚弄到手。“一定是这样的。那家伙一副道貌岸然,背地里却坏事做尽。即便事迹即将败露,他也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辞了,实在老奸巨猾。对这种家伙,只有赏他几记铁拳才管用。”说着,豪猪捋起衣袖,亮出了精实的胳膊。
我顺道问他:“你的手臂真壮,有练柔道吗?”这老兄当即握拳使劲,在两条胳膊上挤出了隆起的肌肉,让我抓抓看。我伸出指尖按了按,硬得像澡堂里用来搓脚皮的浮石一样。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问道:“凭你这两条胳膊,就算五六个红衬衫一起冲上来,也能一口气把他们摔飞出去吧?”“那还用说!”说着,他把弯着的胳膊伸了又屈、屈了又伸,那块隆起的肌肉就在皮肤下面来回滑动,瞧着很是痛快。豪猪亲口证实,自己曾把两根纸绳捻在一起,绑在这块隆起的肌肉上,把胳膊用力一屈,纸绳啪的应声绷断了。我说:“若是纸绳,我也办得到。”“你行吗?那就来试试吧!”我担心纸绳断不成,传出去没面子,决定作罢。
“如何?今晚的欢送会,你要不要喝个痛快以后,把红衬衫和陪酒郎揍一顿?”我半开玩笑地建议。“这个嘛……”豪猪沉吟片刻,“今天晚上暂且放他们一马吧。”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今晚要是动粗,对古贺过意不去。再说反正迟早要揍,就得趁那两个家伙干坏事时当场抓住揍人才行,否则倒成了我们理亏。”没想到豪猪的思虑比我来得周延。
“既然如此,你就来一场演说,极力赞扬古贺。我这口江户腔显得轻浮,不够一本正经,况且我一到正式场合,胃里就翻江倒海,一路涌上喉咙像鲠着个大丸子,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交由你来讲吧。”听我这般描述,豪猪问道:“你这毛病可真怪,这么说,你在一群人面前就开不了口喽?挺麻烦的吧?”我答道:“没的事,没什么不方便的。”
两人这么聊了一阵,赴约的时间到了。我和豪猪联袂前往会场。地点订在花晨亭,是当地数一数二的餐厅,可我一次也没光顾过。据说那里原是昔日诸侯重臣的府邸,买下以后便开张做起了生意,外观的确宏伟堂皇。重臣的府邸成了餐厅,好比把武士作战时的披肩外罩重新缝制,改成了穿在外衣下的内棉袄似的。
我们两人抵达的时候,人数差不多到齐了。来客三两扎堆,坐在五十叠大的宴会厅里。毕竟是五十叠,格外宽敞,我住在山城屋的那个十五叠客房,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这里丈量起来,约莫有三四十米宽,厅里的右侧摆着一只红色纹饰的濑户[308]瓶,里面插着大松枝。我不晓得插上松枝有何用意,大概是可以维持好几个月不会凋落,经济实惠吧。我问自然教师,那只濑户瓶是来自哪个地方的?自然教师回答,那不是濑户瓶,是伊万里[309]瓶。我反问他,伊万里和濑户不都一样吗?自然教师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在濑户生产的陶器,才会冠上濑户的地名。我是江户人,一直以为濑户是陶瓷器的通称。壁龛正中挂着一幅中堂,书有二十八个字,字字都足有我脸盘大,笔法拙劣。我觉得太糟糕了,便请教汉学先生为何把这么难看的东西挂在如此显眼的位置?汉学先生告诉我,那是一位名为海屋[310]的知名书法家挥毫的。管他海屋是哪一号人物,反正我到现在还是觉得那字写得真丑。
不多时,川村秘书请大家就座,我找了一处有柱子可倚背的位置坐了下来。貉子穿上外褂与裤裙的传统礼服,端坐在那幅海屋的中堂前方;红衬衫也穿着传统礼服,随侍左侧;而右手边则是今天的主宾青南瓜教师,同样是一身和服。我穿的是西装,不方便跪坐,没多久便改为盘腿了。在我旁边的体育教师毕竟训练有素,一样穿着黑西裤,却能正身端跪。不久之后就上菜了,酒壶也一起送了上来。欢送会的干事站起来,致了简短开场词,接着是貉子起身、红衬衫起身,依序致词欢送。这三人不约而同地称赞青南瓜君是好教师啦、大好人啦,离开本校实在令人遗憾,不论是校方或是个人,无不深感惋惜,无奈他基于私人理由而极度盼望调任,不得不答应他的要求云云。这群人竟然胆敢在欢送会上连篇谎言,面不改色,其中尤以红衬衫对青南瓜君更是赞誉有加,说什么“失去如此良友,实令人痛心疾首”,而且口吻煞有介事,本就听似真切的语调愈发不舍,但凡初次听他讲话的人,任谁都要信以为真。他或许就是凭着这一招,勾引到玛利亚的吧。正当红衬衫发表送别感言时,坐我对面的豪猪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也以食指扒开下眼睑[311],当作回应。
红衬衫才刚坐下,豪猪便迫不及待地霍然起身,我过于欣喜,不禁使劲鼓掌。结果貉子和在座的人齐齐朝我看来,顿时有些尴尬。我全神贯注聆听豪猪接下来的演说,他是这样说的:“方才从校长到教务主任,无不对古贺君的调任表示深感遗憾;但我和他们想法不同,希望古贺君尽快离开此地。延冈位处边陲,比起这里,食衣住行想必诸多不便。不过,听说那里民风极为纯朴,教职员和学生都还保有古朴的遗风。我相信在那样的地方,像那种口蜜腹剑、面善心恶、陷害好人、爱赶时髦的家伙,连一个也不会有。如同古贺君这样温良敦厚之士,肯定会大受当地居民的欢迎,我衷心祝贺古贺君调任成功。最后,我希望古贺君赴任延冈之后,在当地择选一位君子好逑的淑女,尽早建立一个圆满的家庭,用实际行动让那个不守妇道的野女人羞愧而死!”语毕,豪猪还用力咳了两声,这才归了位。
我原本又想鼓掌,但讨厌大家盯着我瞧的眼神,只得作罢。豪猪刚坐下,换青南瓜教师站了起来。他恭谨地离开座位,走到末席,毕恭毕敬地向众人欠身致意,接着开口说道:“此次基于个人原因,决定前往九州岛,承蒙诸位先生为在下举行如此盛大的欢送会,委实铭感五内。尤其方才得到了校长、教务主任以及其他先生的临别赠言,感激不尽,永志难忘。我虽即将远行,仍盼望诸位先生如常关照,幸勿见弃。”说罢,他伏地致谢,这才回到了座席。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青南瓜君的忠厚善良了。都已经受到了这样的欺负,还对校长和教务主任恭敬有礼地致谢。假如只是形式上客套客套就算了,可从他那态度、措辞和神情看来,似乎是由衷表达谢意。让这样一位圣人君子认真地道谢,任谁都要愧疚脸红,然而貉子和红衬衫却只是面容严肃地拜听而已。
一番致辞结束之后,只听得席间到处传来“滋噜滋噜”的喝汤声。我也学着喝了一口,味道很差。前菜里有鱼糕,看来是烤焦了的轮状鱼糕。盘里还搁有生鱼片,却是切得太厚,简直像生啃着鲔鱼块一样。尽管如此,坐在我左右的家伙却大快朵颐,我想他们都不曾品尝过江户美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