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揉老眼,要拿起银烛剪。忽然火苗凭空一蹿老高,亮如白昼的明光扑扑洒在他脸上。
于是她出现在他面前。半开的窗被风吹得忽开忽闭,她就在那湿漉漉的荷风中逾窗而入,一手笼着灯,吹亮了烛火。
她抬头,细腰一扭,从罗裳底下露出了蓬松的白尾巴。
“我是狐,你怕吗?”
灵巧、湿润的舌尖儿,跳着一点红火。她嘬起唇,轻轻一吹,那点火飘到官服胸口的补子上……
燎了这颗清正端方的儒者心。
两个月,一个夏天。
他避暑在水榭里,被天上坠下的一团妖火砸昏了头。
细长的、向上斜斜吊起的凤眼,白多黑少。瞳子下露出一线发蓝的眼白,像淬了毒的刀锋。可是她拉起他的手遮于头上,躲藏在阴影里的乌珠怯怯转动,我见犹怜。
“老爷,我害怕……”
她咽住言语,眼睛会替她说话。
他随着她的目光望向案上:“哦……那是拜祭孔庙大典时,圣上钦赐的朱熹批注过的《四书》,特意供在我这书斋里……”
“你明知道人家只是个一百多年的小狐狸,今年夏天刚修得人身呢。”她背过脸去,反手一戳他额头,“以我这点道行,接近官运亨通之人,那就是找死。昨晚我算过了,此次会试之后你怕是还要升官,到那时一品大员,你倒好了。可我……”
“不供了,不供了!明儿就把这书请出去——要不,现在就请!你千万别不来,我不能没有你……我为你死都愿意!”他一叠连声道。
“那我就再信你一次。等你做到了,我再回来。”她咯咯娇笑,唤一声,“冤家。”
冰凉的薄荷香,暗涌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腥骚。肉欲的、兽类的气味,他已意乱情迷。素白纱罗高高飘起,障了冤家的眼,迷了冤家的心。
两扇菱花窗磕托磕托互相撞着,恍惚有个**的影子消失在满池荷花间。
只余一片白纱悠悠飘落,盖住了案上善本古籍。
她坐在百里之外,苏州城郊一座破庙屋顶上。身上只披一条薄纱,抱膝凝望着天边一钩眉月。
新月照着修长**、高耸双峰、被屋上残瓦硌出红印的丰满的臀。纵使不在红绡帐,她依然散发着肉欲的兽类的气味。长长的纱像只小手,飘呀飘地搔着冰肌。
不过是一尾雌狐,却胜过人间一切绝色。纵使只是神色漠然地坐着,看她一眼,人心里就会燃起发烫的痒。
月色下掠过了盆口大的巨蝶。它翩跹飞舞,陡化作彩衣鲜明的男子。她漠然转过头去。这般妖夜中有无数魑魅潜行,她看见人世之外,平行着的另一个世界。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她抚摸着自己娇媚的脸,忽然一扬手,从头上揭下了一件无形的罩子。
杭州城里的学台大人,等不及天明,正披衣起身,亲自将天子钦赐的圣物挪出书斋。
恭恭敬敬地供在正堂,黄绫覆盖着檀木匣。然而在锁上匣子之前,他悄悄将一卷春宫册页压在书上。
他的狐儿告诉他,只有用最**邪露骨的人欲压住了圣人遗泽,她才能禁受住他身上的煌煌正气,才敢继续与他缠绵。
这么做当然离经叛道,但狐儿,本来就是生于欲情的小妖精。为了她的美,他愿意接受她的邪——或者正相反,因为她邪他才迷上她?他的心里有个自己也不敢去看的黑暗角落。
黑暗的角落里,破庙之上。蹲踞着的小小身影,不是那个千娇百媚的尤物。
它昂首向月。细长的、向上斜斜吊起的电目,闪耀着悚然绿光,像一双刀锋。冷,薄,淬了毒。
这轻薄狡诈的野兽,有颗毒辣的心。它张开尖吻,红丸浮游在空中成为一团光球,丝丝缕缕的月色精华被纳入内丹。一百来岁的妖魅,在修行路上刚刚起步,它还需要拜月炼形,以此再过一百年或许可以脱去皮囊,得到一个真正的人身。
——它还没有修成人形。在任何时候,它都只是一尾野狐,有着利爪尖牙、四足修尾的腥骚的兽。
它抬起前爪,像人一样恭敬地叩拜下去。然而这一晚,狐精拜的不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