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
镇东的那条小路,本来是进出镇子最方便的一条捷径。
说“本来”,是因为这条路如今已鲜有人行。再好的路,若没有人走,便也形同虚设。
是从一年多之前,路口那棵大槐树莫名地出现了怪影以来。
一个女人的影子,背对着人,掩映在浓绿的枝叶间——确切地说,挂在树上。一到黄昏,这影子就显现出来,纵然暮色昏暗也瞧得分明:长发披散,穿着泥金绣衫、红绫裙子,倒是一身簇新的好衣裳,身量也苗条。可再美的女人这么吊在树上,也都教人敬而远之。
并且从来没人看到过她的容貌。影子刚出现的时候,整个镇子吓得炸了锅,不到天黑就家家关门闭户,谁也不敢上街行走。过得几日,见那吊死鬼除了挂着之外并没有什么害人的举动,便有几个大胆泼皮成群结伙,举着火把前去查看。
自然是没人敢上树的。他们远远地拿长竿子试探,女人就像传说中的海市蜃楼,眼皮底下的绚丽,连衣上绣的金鹧鸪都看得真真切切,却是虚无一片。竹竿从她身上毫不费力地对穿而过,像穿过一泓水、一缕烟气。
有人企图转到前面去看看她的脸,但这怪影好象没有“前面”、“后面”之分——也不见她转动,可是无论从任何角度,永远只能看见背影。
一个泥金衫子红绫裙的、娇袅动人、然而阴森森的背影。她就这样高悬在路口,薄暮来,天明去,如同槐树所开不出的一串明丽的金合欢。
既然不为人害,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她的存在,只是仍旧心存戒惧。连邻镇都听说他们这儿有条著名的缢鬼路,就算大白天,也没有人敢从这里进镇。这条路算是荒废了,往日车水马龙的热闹不复重现,夏夜也再没有孩子们在树下铺条草席乘凉、欢叫着追赶萤火虫。
如今只有老槐树孤独地伫立在路口,月光透过槐荫,把一片起伏的荒草打上大大小小的淡白光斑。
月光照着他的脚。青鞋布袜,谨慎地踏着荒草前行。他低着头只看地,影子不即不离跟着他,一忽儿在前,一忽儿在后。
远远地望见那棵树了,不免更是心中打鼓。他也害怕,但今日送新婚妻子回门,老丈人和几位舅哥都是海量,家宴上喝得尽兴,不知不觉竟到了二更。
妻子是邻镇的闺女。他们那里的风俗:新婚夫妇未曾生育之前,女婿是不好留在娘家过夜的。因此尽管天晚,他还是得往回赶。
车也雇不到了,好在两镇离得近,大可步行回家。老丈人全家信佛,妻子委委屈屈地送到门口,把自己从小佩带的玉观音解下来挂于丈夫颈间,拉着他的手切切叮嘱,哪怕绕点冤枉路,也一定要走镇西。
千万莫偷懒走那条路啊,那东西……都是要寻替身的。虽有菩萨保佑,那种不吉利的地方还是避开好……
娇小的妻胆怯起来格外惹人怜爱。她在他怀里颤抖,像一只粘人的小鸟。他隔着衣裳摸了摸那枚玉坠,不由微微笑了起来。有这样温柔体贴的妻,实在是男人的福气。
想到妻,似乎不那么害怕了。她人虽不在他身边,却有玉观音带着她的体温,贴在他胸口。这就是结发夫妻,贴心贴肉。
相公是为妻终身之靠,求你千万保重。没有你,我……我是活不下去的。
他握着她的手一再保证绝不会不听她的话,惹得几个舅哥都在旁嘲笑,年轻轻的小两口,这等蜜里调油。不好意思之余,更多的是骄傲。谁叫他们没娶到这么好的老婆?他那几个舅嫂虽也不错,却没一个像他的妻那样,对丈夫的好不是什么妇道,那是打从心眼里头爱出来。成亲有一年了,她是添衣送茶无微不至,哪怕寒冬半夜,只要他说一声饿了,她马上起身煮一碗面端到床前,面里卧两个鸡蛋。这个十八岁的小女子对他,就像慈母一样宠溺。
更何况她长得虽非天香国色,白白净净、珠圆玉润的,在这种偏僻小镇上也就算一等一的美人了。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他呢。
“为夫我,将娇儿,抱在怀中。唤一声我贤妻,近前观瞧。”
借着酒劲,他高唱戏文。虽然难听,也打破了那令人心寒的寂静。都说酒壮忪人胆,况且他原本胆子就不小。丈人家住东南,若绕路西边进镇,两只脚怕不是得受苦到天亮了?放着现成的捷径不走,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树上怪影挂也挂了一年多,也没见它有何能耐,妇人家就是爱讲这些神神鬼鬼,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爷们,怕它怎的?
今天喝的女儿红还是娶亲时剩下的。妻子长了多大,这老酒就有多陈,喝的时候不觉怎样,这会儿走热了,后劲直撞上头来。他晕晕乎乎唱着戏,越走越是脚下风生,把什么吊死鬼早扔到了脖子后头。
“怀抱着,我娇儿,泪如雨下。怜娘子为小生,受尽辛劳……”
也许是时候生个孩子了。尽管年轻人对天伦之乐还没什么向往,至少有了孩子,以后再回娘家就不用和她分开。
再有一顿饭工夫就该到家了。但桌上没有她做的饭菜、**没有她的娇躯的家,还叫家么?这一刻他无比地想念她。
忽然一串湿漉漉的东西,像一只冰凉的小手,猝不及防地探入他衣领。
“谁?!”
这一吓酒也醒了。他出了一身汗,抬头看,正走到那棵要命的老树底下。
是六月天气,槐花季节已过,浓绿的叶荫间还剩下几星残白。他伸手到后脖领子,拽出一串又香又白的花儿来,瓣上滚着几点露珠,甜丝丝的香气越发袭人。
他哑然失笑,随手就把槐花别在襟上。此时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