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弹刀而笑——自以为那是“狞笑”,恶狠狠地——他刚做完一票买卖,在她父亲到处张贴着缉拿他的榜文的江州城里,他很得意,借着酒劲想吓唬一下知府的女儿。
然而在明净如镜的刀刃上,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了自己脸红的模样。
十步一命的杀人刀,不敌她一个眼神。
就是这样开始的。穷凶极恶的剧贼与官衙里的闺秀,每一夜,当后园那棵梅树影子移过东墙,他便来找她,带着酒。
年少时他嗜酒如命。像很多脑袋悬在刀口上的人,不可一日无此物,是麻醉,是壮胆,也是浇愁。但她不曾陪他同饮,她有胎里带来的弱疾,大夫说,滴酒不能沾。
她还对他说,你也不要再喝酒了,那不是好东西。
她教他品茶,梅花上的雪泡的碧螺春,香妙难言。可是他咕咚一口就连茶叶吞入肚中,抹抹胡子又抱起心爱的酒坛。
有两句词,倒是正合你我。她淡淡地笑了笑。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我不懂这些,我是个粗人,从来不赌书。我只赌命。
是啊……我知道没有人能改变你。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懂……
她摸了摸他的头发,背过身去,轻声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寻常的故事。后来他真的懂了,在她死了之后。
离开江州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带不走她窗下的梅树,带不走屋瓦上的月光,也带不走那个轻嗔薄怒劝他戒酒的声音。
他的身上除了刀,只有这只梅花盏。朱红里子黑釉面,冰冷的细瓷中,烧进了她的骨灰。
从此,他再不饮酒。用这只盏品着茶,七冲七泡,酽茶淡成了无色仍幽芬满溢,是那一缕无端暗香,透骨萦绕。
也许她真的是梅花仙子。纵使零落成泥碾作尘,依然香如故。
他渐渐开始相信。人老了,比较容易从这种怪谈中获得安慰。
那晚他在不知名的地方,江湖路任何一个驿站都可能是终点。是二月天气,溪边一树单瓣江梅开得伶仃,凋萎的小白花和着春雪纷纷落下来。
他盘膝坐在树下,一身是血。刀就在脚边,但他已经拾不起来。
江湖从来不缺英雄。眼前这个少年刀客,将是下一代的天下第一。他不恨他,甚至有一丝感激。
他抬起血手,抹了抹花白的虬髯,平静地望着敌人。
有酒么?
少年闻言惊讶。江湖人尽皆知,老刀客从不饮酒。都说他这门功夫沾酒就废,可是事已至此,废不废还有什么分别么?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上天对一个英雄最大的惩罚是长寿,在时间的轮下,他早已一败涂地。
少年解下腰间皮囊,以一种奇异的尊重,双手平举,恭恭敬敬地为这个必死的对手倒了满满一碗烧刀子。
真是个怪老头呢。他竟然用茶盏来喝酒。
那一夜他在她的闺房里看见了一样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她亲手开启那只精致的小木桶,醺然甜香喷薄而出,淹没了花香。
这是西域波斯国的葡萄酒,整个江州城也只有十桶,我从父亲那儿要了一桶。你这么爱酒,不想尝尝么?
你不是不能饮酒么?
我只是身子弱,饮酒恐伤脾胃,又不是沾酒就死。她斟满一杯,回眸一笑。我难得向父亲开口求什么东西,他就我这一个女儿,难道还不肯给。他不知道我是替你要的。
西域的葡萄酒,南海的水晶杯。杯中玲珑剔透地回旋,红得触目惊心,饮酒如同饮血。虽是女人喝的甜酿,凭空生出几分豪气。他大喜,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起。她却轻轻按住。
这杯酒不是白喝的。要你付出一个代价,你先想好愿不愿。
什么?
娶我。烛光下她的眼睛明亮异常,盯在他脸上。这一杯是成亲酒,喝了它,我们就是夫妻,我今夜就跟你走,但我父亲一定会派人追杀于你……
他本来就在追杀我了,我什么时候怕过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