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妇女忽然想起来什么:“这趟车子晚上才到,有白天到的车你们为啥不坐?”大张回答说日程规划这样最有效率。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那个古北口火车站,邪的很呐。”小张很好奇,问她则么回事。
中年妇女说,她以前总坐这趟车,每次火车夜里到古北口站时,从来没见人下车或者上车。但乘务员每次都会把车门打开,过一分钟后再关上。这时候车厢里的温度会陡然变冷,阴气袭人。她听同车的人说,古北口当年是兵家必争之地,无数士兵战死在此。之所以要保留上午、夜里两趟车在此停留,有个说法,叫日里走人,夜里走魂。白天的车次是方便附近村民出行,晚上火车在此停靠开门,行的方便就和村民无关了。
“你们其实应该坐白天那趟车,好歹是走人的。这古北口大半夜的,可不好下人。”中年妇女说。
小张听了这里,心里有点发寒。大张却不屑一顾,告诉小张说,火车和公共汽车一样,在哪一站停是有严格规矩的,就算没人,一样要开门停够时间再走。至于温度,古北口是山区,夜里开车门,当然会有冷空气进来。绿皮车速度慢,乘客穷极无聊,就会编一些这样的东西来解闷。
5点20分,终于开始检票。大张和小张被人群裹挟着进入月台,连滚带爬地进了车厢。车厢很破旧,但打扫的特别干净。她们找好座位坐下,小张开始玩PSP,大张则把一兜子葡萄、一个装垃圾的小袋和两个旅行杯拿出来,搁到小桌上。路上要四个小时呢。那个中年妇女没看到,估计在另外的车厢里。
火车在5点30准时开车,慢悠悠地离开了北站。大张叮嘱小张看好行李,起身去找乘务员。
在火车时刻表上,这一趟车从北京北开出,途经清华园、清河、沙河、昌平等站,过了怀柔北,下一站就是河北滦平附近的虎什哈镇。古北口站恰好位于怀柔北与虎什哈运营线的中间。这个小车站电脑里显示不出来,自然卖不出票。火车站的朋友教大张小张的办法,是先买北京北到怀柔北,上车以后再找售票员补两张怀柔北到古北口的车票。
乘务员听大张说明来意,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你们两个还真实诚。”大张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乘务员回答说就算你们不补票,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古北口是四等站,只是个乘降所,没有检票口。哪怕你们买一张到清华园的票,在古北口下车也没人管。
大张说我们要诚实做人,不贪小便宜。乘务员耸耸肩,问你们要留着票报销吗?大张摇摇头。于是乘务员掏出圆珠笔,唰唰几笔把两张车票上的“怀柔北”划掉,改成“古北口”,票钱各加了三块。乘务员说这趟车硬座全程273公里才21块钱,怀柔北到古北口这一段大约四十多公里,折下来每一人差不多三块多。如果不要收据,三块钱就够了,反正他也没零钱找。
补完票以后,乘务员问她们去古北口干嘛。大张说爬长城,乘务员问你们带手电了么?大张说我们是打算周六白天爬长城,应该用不着吧。乘务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们今天晚上就得用上。古北口那个地方,黑的很啊。”
大张忽然想到中年妇女说的事,说给乘务员听。乘务员大笑,说一个农村妇女知道什么,就一句话说对了,那地方确实不好下人。
“不过你们只要看仔细路,就不会出事。快到站的时候我叫你们。”说完他转身去查票了。
大张觉得这句话很难理解,又不好继续追问,满腹疑窦地回到座位。小张玩游戏正玩的不亦乐乎,大张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试了试,一切正常,随手搁到口袋里,拿出一本书也读起来。
火车开的很慢,慢到可以被沿途的苍蝇飞蛾骚扰。大张和小张昏昏欲睡,相继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只手搭到了小张的肩膀,吓的她一声大叫,猛地跳了起来。她环顾四周,发现全车厢的人都盯着她,乘务员尴尬而恼怒地站在旁边。
“你们两个,准备下车吧。”乘务员说。
小张把大张摇醒,两人朝外面看去,只有一片漆黑,黑到什么都看不见。车厢里的人影映在车窗上,和外面的黑暗叠加,仿佛加了一层铅色透镜,每个乘客的脸都是灰灰的。大张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是10点多了。这趟车出发时已经晚点,中间又会了几次车,比预订晚了两个小时。
她们两个把背包背在身上,从人群里穿行到车厢连接部。小张眼睛尖,看到嵌在墙壁的半斜式烟灰缸里,居然插着三根香烟。这三根香烟都是过滤嘴朝下,烟头冲上,夹在铁盖与墙体之间,像是庙里供奉的香烛。香烟刚点燃不久,只烧了一个头,袅袅的青烟飘**在连接部里,然后顺车门缝隙飘了出去。
小张问乘务员这是谁弄的,乘务员说车厢内不准吸烟,所以很多瘾君子都跑来这里抽烟,大概是谁有钱,一口气点了三根吧。大张最讨厌别人抽烟,想伸手把烟头给掐了,却被乘务员拦住,说你们快到站了。
这时候火车“咣当”一声停住了,乘务员掏出钥匙打开车门,一股寒气从外头涌了进来。即使是在夏天,大张和小张还是忍不住一哆嗦。乘务员一脚踹开车梯,让她们两个人走下去。她们踏上月台,环顾四周,看到身旁竖着一面色白如骨的站牌,上头用黑体写着“古北口”三个字。
还没等她们两个人决定第一句话应该感慨什么,乘务员咣地把车门关了起来,透着玻璃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车厢里的人也纷纷把眼光投过来,隔着厚厚的玻璃,他们的面目表情有些扭曲,看不太清。
远处的车头发出一声鸣笛,火车又再度开动。当整列火车离开古北口站以后,大张突然领悟到了乘务员那句“古北口,黑的很啊”的意思。
大张和小张都是外地人,一个家在江西,一个家在四川,都坐过许多次火车。在她们的概念里,火车站应该是个彻夜灯火通明的地方,有忙碌的车站工作人员,有蜷成一团在躺椅上睡觉的乘客,还有无精打采叫卖的流动小贩。
但古北口火车站跟这些印象截然不同。火车是仅有的光源,当列车离开以后,这里立刻就陷入黑暗,这种黑暗和城里的黑暗不同,非常纯粹,今天又是个阴天,所以伸手不见五指这句话,在这时候绝不是夸张修辞。没有路灯,没有高杆灯,只有远处闪着几团血红色的小点,那是铁路的信号灯,小张有些惊慌,大张连忙掏出手电,四处晃动。很快她就后悔了,这个手电功率很小,在这片无处不在的黑暗中,它只能勉强照到身旁数米之外的情形,而且只局限在一个点,再远就看不清了。
“候车室和调度室里,应该会有值班人员吧。”大张心想,她一边安慰小张,一边拿着手电四处晃去。很快她找到了一座像是火车站一样的建筑,可是房子里悄无声息,也没有一点亮光,门和窗都紧锁着。大张不甘心,沿着建筑转悠,结果却发现一件奇异的事:建筑周围有一圈半人高的围栏,围栏环过建筑,延伸到月台两侧,把这个小火车站整个包了起来,没有出口。
这里的铁轨一共有两条,除了她们站立的地方,在两条铁轨之间还有一条狭窄的月台。两个月台之间有平道相联。
这时候,一阵山风吹过,很凉,还带有一种混杂了岩石、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这是真正属于深山的味道。如果她们不是还踏在月台上,真的会以为自己已经置身于深山老林之中。除了味道,山风还送来低沉的沙沙声,像是什么脚步在黑暗中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小张甚至赌咒说听到了隐约的狼嚎,这让她更加害怕。
大张眉头紧皱,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火车站到了晚上会没人值班。就算是个一年没一个乘客上下的四级小站,也不至于如此放任。难道说到了晚上,这里就不是走人的地方,所以工作人员们早早关了灯锁了门回家去了?
小张说,她以前的男朋友说过,在有些乡下地方,在特定的日子会给鬼魂安排唱戏。一到晚上,活人都早早回家关门睡觉,留下一片空****的场子,那是鬼魂们的座位。大张是共产党员,当然不会信这些东西,可眼前这番景象,却让她心里有点犯憷。
“对了,不是说国老头会来接我们吗?他人呢?”大张问。
小张说他已经答应会来接呀。大张问那你们约好在哪里接么?小张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辩解道:“一般说接人,当然是指出站口那里嘛。”
这次可犯了经验主义错误了。大张想。按照那个乘务员的说法,这个古北口小站连个检票的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出站口了。
“给他打个电话。”
“国老头没手机。”小张又试着拨打小卖店的电话,没人接。这里的手机信号很不好,时有时无,她们两个的手机平均起来才一格半。
大张当机立断:“那我们还是在原地等着吧,这么黑,万一走岔了就不好了。”
于是两个人回到站牌底下,把背包放下,垫在屁股下,忐忑不安地在空无一人的月台等待着。周围除了山风,再没任何动静,安静得可怕。在这种环境下,时间会变得特别漫长,最初的兴奋劲已经一扫而光。小张哭丧着脸,说我们能不能坐火车回北京啊。大张只能安慰她,说国老头大概是腿脚不利索,走的慢。
两个人就这么等了一个多小时——感觉上是十个小时——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大张有点坐不住了,她决定无论如何先离开火车站再说,便抄起手电筒,去找出口。她用理性告诉自己,绝对不可能存在一个没有出口的火车站。
大张在火车站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出口。栏杆那边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下面是什么,她不敢翻越。她心灰意冷地往回走,心想实在不行就报警吧。可她还是有点犹豫,因为这事实在荒谬,两个成年人居然被困在一个火车站里,要报警才能走出去,这有点丢人。
正想着,大张脚下一空,整个人向前扑去,“噗通”一声朝着地下跌去,连滚了几下才停下来。她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手电一晃,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地下通道里,两边是石灰墙,脚下是一条向下走的台阶。通道很狭窄,头顶逼仄,台阶是石质条石,一条宽一条窄,不是很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