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个年轻医生滔滔不绝,沈敦和不得不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冷静一下:“你今天救下的这位小姐,她父亲姚永庚平时多行善事,捐助实多。你虽是无意之举,也可以说是善有善报了。”
颜福庆恍然:“原来是烟草大王,怪不得他女儿开得起汽车。”沈敦和叹道:“老姚的太太早亡,他也没续弦,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视为掌上明珠。英子虽然骄纵了些,其实是个好姑娘,只不过这次闯的祸有点……”
老友不在,沈敦和不好深入说,便换了个话题:“颜医生仁心仁术。我这里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唐突与否。”颜福庆忙道:“您请说。”
沈敦和拿起烟斗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气里,他的神情露出几许愁苦:“东北战事连绵,死伤难民极多。目下红十字会虽然筹到不少款子,奈何医士数量极为不足。华人医生太少,洋人又不易雇得,局面很难打开。我看阁下手段高明,又身怀仁心,不知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共襄善举?”
颜福庆闻言神色一肃:“前辈抬爱,又涉国难民生,晚辈原应万死不辞。不过今天是我在国内最后一天,明天我便要登船出国了。”
“哦,也是了。你这么优秀的人,是该出去深造。”沈敦和表示理解。颜福庆知道他误会了,忙道:“我不是去学习,而是去南非矿井做矿医。”
沈敦和一怔,他还以为是去德国或英国学习,怎么跑南非去了?颜医生解释说:“朝廷在五月间批准输出一大批劳工,去南非开金矿。矿井何等艰苦,这么多人,却没配随行医生。我和两个同学主动报了名,随队前往,希望能让同胞好过一些。”
“好,好,好。”沈敦和连说了三个好字,大为激赏,“大医无疆,何必分东北南非?你如此年轻,就有这份悲天悯人的心思,太难得了。”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也是看了您年初在《申报》上发表的那篇《东三省红十字会普济善会启》,大受触动。里面有几句话,我至今还记得:慨念时艰,伤心同类。危急存亡,在于眉睫,我不之援,而谁援耶?”
他背得慷慨,沈敦和也很激动:“我中华之所以积弱,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各扫门前雪。所以我也是想借这个机会,试着把国人团结一处,看看有何等效果。”
颜福庆道:“有您这样的有心人,相信往后会越来越好的。”沈敦和自嘲地摇摇头:“我空有财力,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等到此间事了,我有心也办个医院和医学校,多培养几个像你这样的才俊,才不会受制于人哪。”
“那可太好了。我在医学部读书时,一共就十几个同学,未免有势单力孤之感。希望我从南非回来时,您的学校已经桃李满天下。”
“呵呵,到时候,一定得聘你来我们医院。”
“一言为定!”
诊所里的座钟忽然响了十一声。颜福庆望了望,歉然道:“我得回同仁医院了,晚上要值最后一次夜班。”
“你不等老姚出来?他这个人一向知恩图报……”沈敦和还想暗示一句。颜福庆却摆摆手:“医者以救死扶伤为本分,岂敢恃技市恩?何况姚先生于国于民有大功德,这是我的荣幸才对。”
说完他抱了抱拳,走出克劳斯诊所,飘然离去。
沈敦和捏着那张名片,凝视良久。这时姚永庚扶着姚英子走了出来。她头上缠了一圈纱布,胳膊肘和腿上的擦伤处还涂了碘酊,神情郁郁。
陶管家迎上去,咕咚一下跪倒:“是我看护不力,致使小姐受伤,车子被毁,请老爷责罚。”姚永庚冷哼一声:“你别替她遮掩,我还不知英子的脾气?这次出事,肯定是她肆意妄为!”陶管家从怀里掏出一管毛笔:“小姐只是不熟汽车习性,幸亏有自家的胎毛笔庇护,才不致受重伤,总算是件幸事。”
那胎毛笔上刻着“英子”二字,姚永庚一见它,面色稍缓和,可声调陡然升高:“幸事?她是幸运了,可你知道她这次闯了多大的祸吗?!”他瞪向自己闺女:“她撞倒的是电报总杆!这一倒,整个苏松太道的电报全断了!”
这个苏松太道,全称叫作“分巡苏松太兵备道兼理江海关”。列强租界与海关的诸多事务,多是与这个衙门打交道,乃是上海一个举足轻重的衙署。姚英子撞断的那根总杆,恰好是苏松太道与海外联络的线路。它一倒,苏松太道一封海外电报也收发不了,影响极大。
陶管家忙道:“我已通知电报局。他们说一天半之内,应该就能修好。”
“一天半?!”
姚永庚更是愤怒:“你知不知道,红会正在等一封从伦敦发来苏松太道的电报?一日收不到这封电报,一日东北分会无法展开战地救援,这要耽误多少条性命——而这,全因为我姚某人的女儿在马路上肆意开车所致!老沈,我真是对不住你啊!”
往日被娇宠惯了的姚英子被吓到了,低声啜泣起来。沈敦和见他越说越激动,连忙劝道:“姚兄,你这就有点求全责备了,英子才十三岁,又不是蓄意而为。我已致电北京外务部,看那边是否收到,抄一份来便是,总不会耽误什么大事。”
姚永庚一戳拐杖:“老沈,今晚咱俩可有的忙了。英子,你跟陶管家先回去!一周不许出门!等我忙完再带你去负荆请罪!”姚英子不敢说什么,低头朝外走去。
她走到诊所门口,忽然又闻到一股碘酊味道,想起来什么,抬头四处看去。沈敦和道:“你在找救命恩人?”英子脸颊有些发烫,可还是大胆答道:“是!”沈敦和把名片递给她:“他已经走了。”
姚英子又是失望又是欣喜。失望的是他没等她出来就走了;欣喜的是,总算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拨动着小纸片,麻面竹纸,暗绿底,上面用漂亮的楷体写着三个字:“颜福庆。”纸背透着淡淡的碘酊味,不刺鼻,反而很舒服。
姚永庚叫了一辆四轮马车,让陶管家亲自赶车,把姚英子送回家,然后和沈敦和匆匆去苏松太道催电报了。
陶管家把胎毛笔收回怀里,宽慰姚英子道:“大小姐,我早说了这胎毛笔是个逢凶化吉的好物。如果你肯带在身上,油皮都不会擦破一点。”姚英子满腹心事,不耐烦道:“好啦好啦,谁会把自己的胎毛一直带在身边?好恶心啊!你帮我揣着就是。”
陶管家摇摇头,甩动鞭子,马车徐徐开动。姚英子靠在绒椅上闭目养神,内心却没有那么平静。
她想着那个叫颜福庆的年轻医生。真可惜,自己一直不曾瞧清楚他的脸,不知什么模样。不过那也没什么打紧。适才在诊所里,颜医生据理争辩,连德国医生都甘拜下风,这番霸气,实在是神仙样的人物。光听声音,这人就当得起《诗经》那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形容。
“不过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她不懂德语,更不懂医术,对此十分好奇,“是了,是了,我应该去同仁医院复诊,顺便问问他。他既然救了我,就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姚英子找到一个绝佳的借口,情绪振奋,可旋即想到,父亲要关她七天禁闭,这个心愿很难实现,心情瞬间又低落下去。自从姚英子有记忆以来,她还不曾见父亲用那么凶狠的眼神瞪自己,至于吗?那一封被耽搁的伦敦的电报究竟是什么,竟比女儿受伤还重要?倘若收不到那封电报,真的会死好多人?
她突然心念一动,想起一件事来。
姚英子在骑马圈里认识一个租界电报局的洋人处长。那位处长以为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曾随口说过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