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帝国的情报部门有一个习惯:利用日不落帝国的殖民地优势,在全球几乎每一处英属电报中继点,都偷偷截搭一条副线。任何消息只要经过这个中继点,就会被偷偷记录下来一个副本,供英国情报部门使用。当年南非闹独立,德皇发电给布尔人表示支持,就被英国人窃录下来,惹出一场国际争端。
上海既然是远东重镇,英国人自然也不会放过。
国际电报水线延伸到上海附近海域之后,在吴淞口与陆线相接。这里设有一个电报登陆局,由租界工部局负责管理,体制全球一致——言下之意,那里必然也存在默默监听往来消息的耳朵。
也就是说,那一封伦敦的电报就算苏松太道收不到,吴淞口中继站一定会有一份留底。
如果我能找到那份留底,父亲就不用苦苦等待京城转发了。这样他就会原谅我,让我早点去找颜医生了吧?
想到这里,姚英子双眼唰一下睁开,对陶管家喊道:“路程改一改,我们去吴淞口!”
“您说去哪儿?”陶管家吓了一跳。
“吴淞口,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绝对不行!”陶管家一口回绝。老爷明确让小姐回家禁足,何况吴淞口远在宝山县,得三十多里路,小姐刚受伤,怎么能跑这么远?
姚英子没有坚持。马车又跑了一阵,她忽然望见外面路边有一个小摊,桌子上摆着个白瓷色的大罐子,罐体上用青漆涂着“荷兰水”三个字。这是新近流行的外国饮料,据说是把二氧化碳打入薄荷水中,夏季在上海滩颇受行人欢迎。
她敲敲前方窗户:“陶伯伯,我有些口干,想喝点荷兰水。”陶管家觉得外头的饮料多半由井水兑出,容易腹泻,但他现在不愿触小姐霉头,只好说他下去买。
马车就地停住。陶管家下车走到摊贩前,摸出几枚铜圆。小贩慢悠悠地接过钱,又慢悠悠地拧开龙头,拿木杯去接。带着薄荷香气的泡沫泛起来,还没漫到杯口,陶管家忽然听到身后马匹嘶鸣。
他急忙回头,却见一匹被解开缰绳的挽马绝尘而去,马背上似乎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关东。
日头坠下去很久了,整个老青山陷入瓷实的黑暗。这黑暗让人绝望,也让人多少有了一点点安全感。根据魏伯诗德的怀表来看,已过了海岸时夜晚十一点。
方三响蜷缩在父亲身旁,佝偻着身躯一动不动。饥饿与腿伤让这个孩子一点点失去活力,只有跟他爹的胸膛贴得更紧一些,他才能安心。方大成的右臂搂着儿子,靠着沟壁一言不发。
吴尚德早已离开,剩下一个语言不通的魏伯诗德,没法跟村民们沟通。这位传教士索性坐在方三响的对面,暗自为这些不幸的人祈祷,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药品和食物都在傍晚前用光了。
村民们的呻吟声和哭声比白天减弱了许多,他们已经没力气了。绝望愈加深重,沉甸甸的如同一个铁盖子扣在沟顶。
几个胆子大的村民窸窸窣窣地爬过来,说他们打算趁着夜色逃出山沟,让方三响跟他们一起走。方三响拒绝了,除非他们肯带上方大成——这是不可能的。方大成体格硕大,又身中数枪,没人愿意背着他往山里跑。
魏伯诗德从他们的手势里,读懂了意图。他紧张地站起来,用生硬的中文劝阻说:“不行,危险!”
日、俄两军都在趁夜色不断调动、集结,为接下来的大战做准备。这时候贸然离开,等于一头扎进战场,极为危险。
可他的中文实在说不明白,村民们根本不理睬这个洋老头。他们见方三响不肯走,自顾自绕到附近的一处沟隙,往外爬去。
在夜色的掩护下,高地的俄军确实没发现这一小股逃亡的人。但只过了五分钟,山沟后头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黑暗中火光点十分醒目,不少于四十个。
熟悉军械的人一听便知,这枪声不是老毛子的“水连珠”,而是日本人的“金钩枪”——正式名称叫作三十年式步枪,因为保险杠状如铜钩,在关东被称为金钩。
魏伯诗德霍地站起身来,暗叫不好。看来日本军已经运动到附近来了!他们和俄军,恰好把这条山沟夹在战场中间。
枪声像是接通了开关,立刻引发了高地俄军的反击。两边在黑暗中都不敢出击,只好隔空拼命射击。一时间枪声呼啸,火线纵横。若不是山沟避开了一部分射界,只怕此时山沟里的村民已经死绝了。
对射持续了十几分钟,方才中止。夜色恢复了原来的沉寂,只有浓浓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那几个引发了攻击的村民再也没回来,命运不问可知。
魏伯诗德的忧心没有丝毫消退。他对现代战争的样式很了解,这种对峙再持续下去,守军肯定会调来大炮,届时这一带将完全陷入火海——事实上,那个觉然和尚骗村民们到这儿,正是要把俄军有限的火炮诱过来,以便日军在其他方向突破。
魏伯诗德随时可以离开,但总觉得上帝把他放在这里是有理由的。老人蹒跚着走到方大成面前,努力想用自己有限的中文词汇把情况说明白。
但方大成没有吭声。方三响推了推父亲,可那条胳膊“吧嗒”一声,从儿子肩头垂落下去。少年的心脏猛然收紧,寒意迅速蔓延到了四肢。
他抬起手来,拼命去推父亲的胳膊、肩膀和胸膛。可那个对儿子永远有问必答的男人,此时全无回应。
魏伯诗德俯下身去检查片刻,默默在胸口画着十字。这位村长不知何时已气息全无。事实上,一个身中数枪,又没很好地止血的人,能支撑到现在才断气,已经是奇迹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从男孩瘦弱的胸膛炸裂开来,响彻夜空。
“爹啊!你再撑撑,再撑撑啊!”方三响抱紧父亲冰冷的身躯,一遍一遍地喊着,直到声音变得嘶哑。渐渐地,吼叫涣散成了哽咽,哽咽又沉落成低沉的呢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眼窝里没有眼泪,有的是无尽的迷茫。他不明白的实在太多了,与世无争的沟窝村,怎么会突遭灭顶之灾?一直尽了本分的方家,怎么会突然家破人亡?大清的子民,怎么会在自家门口被俄国人和日本人夹攻?
魏伯诗德站立在黑暗中,神情肃穆而落寞。这些问题他知道答案,可他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