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伯父是圣约翰大学的创始人之一,这栋楼就是为了纪念他而造的,是以叫思颜堂。我每次回上海都住这里,也是为了时时想念他老人家。”
这突如其来、不动声色的炫耀,让姚英子顿时不敢作声。原来人家系出名门,家学渊源,来头大到不得了。她心里直骂自己愚蠢,这思颜堂来过无数次,颜永京的铭牌也看了许多回,都是姓颜的,怎么就没往前多想一步?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颜福庆便带着女儿离开了。姚英子捏着名片,晕乎乎地走出圣约翰大学,之前被孙希背叛的气恼,多少被这意外的重逢冲淡了一些。
一想到自己刚下的决心,她忽然不太想回家了。只有尽快成长起来,才能获得颜医生的认可呀,可要怎样才能尽快成长呢?姚英子冥思苦想走了一路,忽然想起来,张校长不是搞了一个赤十字会吗?她们马上就要奔赴战场救援了——
“我要跟赤十字会一起去武昌!”
这个念头一起,便无法遏制。正好可以离开上海一段时间,避免和孙希那个大烂人共享同一城的空气。姚英子精神不由一振,抬手喊住一辆黄包车。事不宜迟,她决定今晚就去找张校长报名,校长现在肯定还没睡。
姚英子吩咐车夫直接去南市上海医院。女子中西医学院成立时,校址是在新马路,后来迁入了南市上海医院,才改名叫上海女医学校。张校长为了方便管理,就住在学校附近的达西公寓。
不过她到了达西公寓,发现窗口灭着灯,跟门房一打听,才知道张校长一直没回来过。姚英子不甘心,又讨来访板细看。这访板乃是一块小黑板,倘若住客约了客人却临时外出,便会在板上留言说自己去哪里、几时方归,访客看了,可以决定等候或离开。
板子上果然有张校长的留言,却是一串密码,显然她只希望特定的几个人知道她的行踪。姚英子常代张竹君发电译电,对私人密码本很熟稔,很快便解出来:三泰码头丙号。
上海女医学校的校舍,就是用的三泰码头的积谷仓公地,距离不远。姚英子半点不迟疑,立刻奔赴那边。
她并不知道,从她离开红会总医院时起,便有双眼睛一直紧紧缀着,一直跟踪她到了三泰码头的大铁门前。看到姚英子闪身钻进去,史蒂文森从巷道的阴影里走出来,一对牛眼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得意。
他今天好好的敲山震虎之计,被孙希的意外坦白破坏了,方三响这条线算是彻底断了。可史蒂文森仍不甘心,他离开红会总医院后,又仔细排查了一下张竹君与红会的关系,意外发现另外一个重叠的人物——姚英子。
姚英子的父亲是红会会董,她却是张竹君的得意门生,更重要的,她还和方三响关系匪浅。史蒂文森虽没什么证据,可天生猎犬的直觉告诉他,跟着这个女人必有收获。
他不太放心手下的三光码子,遂自己亲自守在门口,等姚英子出来便紧紧地尾随其后,果然钓到大鱼了——哪个正经人会大半夜跑来码头?必定有诈!
他从码头附近的一座货栈边角攀上高墙,再沿墙脊走到一处圆顶铁水塔下方,顺梯子攀到了水塔最高处。今夜恰逢晴天,一轮钩月挂在天边。从水塔位置俯瞰下去,整个三泰码头一览无余。
史蒂文森眯起牛眼,看到在最靠里侧的泊位上,正系着一条鼓轮。这是条客货两用的铁壳船,上面是两层客舱,下方是货舱,船头写着两个大大的汉字:瑞和。他不识中文,但他会素描,遂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把这两个复杂的汉字当画一样摹上去。
此时瑞和号的侧舱正处于开启状态,与码头之间用一道栈桥相连,栈桥尽头是一辆马车。十几个黑影沉默地穿梭于马车与货舱之间,把一个又一个长条箱子运进瑞和号。箱子分量不轻,扛夫踩得栈桥嘎吱作响。
史蒂文森立刻认出了这辆马车,正是自己曾跟踪过的青帮马车。马车旁还站着三四个人,个个长袍礼帽,其中一人的体态特征很明显,是个女子,应该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张竹君——因为姚英子一进码头,立刻跑去了她的面前。
两个人讲了什么话,史蒂文森听不真切,就算听到了也不懂,但从姿态上多少能猜出一些。张竹君对姚英子的到来很吃惊,甚至有点不高兴。很快姚英子激烈地做了一个什么表态,连说带比画,张竹君反倒犹豫不决,隔了许久才点头,被姚英子兴奋地一把抱住。
然后张竹君把姚英子带到其他人面前,姚英子与他们一一握手。只见其中一人摘下礼帽,俯身拍了拍姚英子的肩膀,看他的姿态和周围人的反应,应该是这里的领袖。
他再凝神观瞧,那是一张熟悉的尖削面孔,正是陈其美!
我没猜错!
史蒂文森不由得攥紧了拳头,这里果然是同盟会的秘密基地!那些搬上船的长条箱子,只怕里面全是军火,看吃水,只怕运载量还不小呢。他们果然是要在上海搞暴动!
真是好计策!大家都一门心思提防着进入上海的船舶,谁也料不到,它们竟藏在一条宣布即将外航的船上。
他离开三泰码头的时候,天色已是蒙蒙亮。史蒂文森心情极为亢奋,丝毫不觉疲惫。他先赶到船舶公所,查阅到瑞和号属于商办瑞庆公司所有,专跑长江航路,提交的预定出发日期是十月二十四日,出发码头却是虹口的怡和码头。
这个变动,本身就十分可疑。史蒂文森认为,恐怕这不是什么出发日期,而是革命党搞暴动的日子。
他没有立刻回报巡捕房,总探长肯定又搬出那一套中立论调,太耽误事情了。史蒂文森决定还是故技重施,去找道台衙门,以华制华!
接待史蒂文森的,还是昨天那位苏推官。一见面,苏推官就抱怨史蒂文森调查不明,害得他枉做小人。史蒂文森深知这些中国官僚的秉性,随手送出一盒鸦片膏,对方见是最上等的公班土,立刻眉开眼笑。
对于史蒂文森在三泰码头的发现,苏推官有点犯难:“你有所不知,张竹君这人,目下不好深查。”
史蒂文森大为不解:“据我所知,张竹君的立场是同情乱党,你们道台衙门还不抓吗?”苏推官把他拽到一旁:“朝廷如今跟红会正在互别苗头,赤十字这么一闹,正好羞辱沈敦和的面皮。上头乐见其事,何必去管呢?”
史蒂文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为羞辱一位同僚,你们竟容许一个反政府者在眼皮下自由活动?”苏推官解释道:“赤十字会的章程我看过,说的是救治南北两军,一视同仁,并无政治倾向,要查也没有合适的理由。”
史蒂文森忍不住吼道:“陈其美就在码头上,他们分明是要打着救援的旗号,去袭击江南造船厂。”苏推官哈哈大笑:“呃,阁下实在是……杞人忧天了,杞人忧天了。”
没等翻译把这句成语翻译过来,史蒂文森就气得一拍桌子:“你若不信,咱们现在带了防营,直接去三泰码头!”苏推官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武昌怎么闹起来的?还不是新军里有乱党?刘道台才下过严令,各处防营要安守原地,怕上海重蹈覆辙。”
“那你跟我去亲眼看一下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