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二)02
姚英子睁大了眼睛,旋即面露惊喜。她想扑过去给对方一个拥抱,冲到一半却停下脚步,面露畏怯。因为路灯下的张校长,左手垫在右手肘关节处,右手食指有节奏地点着太阳穴——这是张校长的招牌动作,要蓄势批评人了。
若说这世上有一人能镇住姚英子的话,不是她爸爸,也不是沈敦和,而是这位张竹君校长。
事实上,莫说姚英子,就是沪上那些眼高于顶的报章主笔,提及张竹君时,都会恭称一句“岭南女侠”。她是广东番禺人,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毕业于南华医学堂,与孙逸仙算是校友,是大清极少有的几个女西医之一。张竹君极有主张,一毕业便带头捐献首饰妆奁,建起了禔福、南福两座医院,面向贫民开设义诊,开岭南之先。
光绪三十年(一九〇四年),她只身来到上海,创办了沪上第一家女子专科医校——女子中西医学院,担任校长,亲自授课,声言要为女子在医界争得平等之地位,名气极大。
姚英子本来打算追随颜福庆的步伐,去圣约翰大学念书,可惜那里不招女子。她偶尔读到《申报》对张竹君的报道,便义无反顾地跑来女子中西医学院,一读便是六年时间。张竹君对女学生很关心,周详备至,但治学极严,轻则训斥,重则鞭笞。所以姚英子对她又是极敬佩倾慕,又是畏惧到了骨子里。
“您……什么时候从广东回来的?怎么不提前拍个电报?我好去接您。”姚英子问。
“哼,我刚下火车,本想先来探望一下你,却被我看到这种事。”张竹君淡淡道。她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朝中间绞了一绞,姚英子立刻感觉被掐住了脖子似的。
“学生……学生没干什么呀!”姚英子有点莫名其妙。
张竹君一指宿舍楼门口:“唔好讲大话(不要说谎),我亲眼见你刚和一个男子从车上下来,互相拉拉扯扯。这么晚了,你们是去哪里了?”
姚英子愕然张嘴,知道这误会大了,可又有点不服气:“张校长,怎么您也跟封建家长似的?您不是常说,要砸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的陋习,恋爱自由是女子争取权利的第一步吗?”
张竹君恨铁不成钢:“你毕业离校时我叮嘱你的话,可是全忘啦?我不是不许你谈,如今你连实习期都没满,诸事未成,就谈起朋友来,还有精力在医学上钻研吗?”姚英子见校长真动了怒,赶紧拉起她的手来,解释了一通。张竹君面色稍霁,将信将疑道:“所以你只是偶尔路过,救下一个同事而已?”
“对啊,今晚之前,我都没怎么跟他讲过话。您说我会喜欢那样的人吗?”姚英子简单地讲了讲方三响的情况,张竹君这才放下心来,可很快又眯起眼睛。
“可北浙江路离这里好远的,也不在华格臬路附近,天光都暗了,你开车去那里做乜(做什么)?”
张校长每次发出质疑时,眼角都会朝两边微挑。她的颧骨很高,嘴唇微薄,这么一挑,整个脸型会变得尖锐,仿佛一把匕首抵近。
姚英子有点慌乱地回答:“随便开车去兜风嘛!”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她无意中遇到方三响是真的,但可不是兜风去的。那天下午,孙希故意气跑了她,然后只身去了闸北。姚英子一直很好奇他去那儿做什么,这才决定去偷偷探查一番,没想到居然会撞见方三响。
当然,这是绝不能说出口的,否则张校长非气死不可。
好在张竹君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你先去拿药给他吧。要记得检查一下创口周围,有无骨折迹象,不要用眼睛,用手去摸——我就在这里等你。”
“您怎么不去医院里等?那边有接待室可以坐。”
“沈敦和的地盘,我不要进去。”张竹君摇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
姚英子知道校长的脾性,也不多劝,赶紧跑去医院拿上东西,迅速送回宿舍。方三响正要道谢,姚英子却不敢再多说话,替他清完创,赶紧又跑到楼下来。
张竹君此时仍站在路灯下等候着,腰杆挺得笔直。她留着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穿的是男式长衫,脸上略无粉黛。头顶的昏黄光亮洒下来,深陷的眼窝里投出阴影,让一双杏眼显得格外深邃。
姚英子跑回到校长身边,大口大口喘息。张竹君摸了摸她的头发:“虽然这次是误会,可英子你要记得。女子欲要争取独立之地位,必先有独立之事业。你白白读了几年医科,难道甘心回家里相夫教子吗?”
姚英子亲热地挽起老师胳膊:“放心吧,我现在还没考虑过那种事。”
张竹君环顾四周,语气缓和了些:“在这个老大帝国里,做女人不易,做女医士更不易,未来会有无数歧视、偏见、辱骂和鄙夷泼过来。我们若要做出令男子哑口无言的事业,帮更多女子同胞摆脱压迫,总要在其他方面有所牺牲。这是先行者的命运。你明白吗?”
姚英子乖巧地“嗯”了一声。张校长已经三十二岁,身边不乏追求者,可至今未嫁。她说出这番道理来,所有女学生都是极服气的。
“好了,不说这些大道理了。”张竹君搀起她的手,“跟我说说,你进了这家红会总医院之后,都做了什么?”
“挺好的呀!”
“别用这种模糊的词,医生讲话要精确,容不得含糊!”
这一下姚英子可有点尴尬。总医院刚刚落成,还没正式开诊。她内、外科都待过,药房、割症室到处溜达,没事还去摆弄一下那台贵重的爱克司电光机,过得自由自在。她扭扭捏捏地讲完,张竹君的眉头又皱起来。
“我在学校里就跟你说了,让你尽快定下专业方向。你个百厌星都当耳边风了?”
“我这不是还没想好吗?”
“妇科、幼科、五官科、骨科、牙科、传染病……随便哪个分科,都够你钻研几十年的。你这不是学医,是玩医!”张竹君训斥道。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学生了,聪明是不缺的,人品是善良的,唯独带着富家大小姐的散漫习气,没有危机感,做什么都像在玩。
“我当初劝你不要来这家医院,你偏要来。你个衰仔年纪小,不懂这些,那个沈敦和难道也不懂?他把你扔在这么个偏僻地方,不闻不问。我看哪,他是存心要废掉我一个好学生!”
张竹君一提这个名字,眼神里就射出危险的光芒。
这是姚英子最无奈的一件事。这位张校长不知是八字还是血象跟沈伯伯不合,对沈伯伯极有意见,逮到机会就要开言嘲讽。姚英子毕业后来红会总医院,恳求了无数回张校长才勉强同意,但一直计较到现在。
“不要因为你们两家是世交,就觉得他是好人。”张竹君恨恨道,“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你非要来这家医院,我拦不住,但如果他们要搞出些事情来,我可不会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