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我还是觉得奥康纳对宗教并不像一般信仰者那样。
马:我相信奥康纳一定是信教的。但是她有她的方式,如果说她没有爱心是不对的,她的爱就在她的讥讽里面,就在她的冷言冷语之中。她的爱,都是带着一种邪味儿的爱。
我是一个小说家,我就这么认为,我作品里的人物,都是我的孩子。我的作品是我的创造物,我儿子也是我的创造物,我小说里面的人物,有的你喜欢,有的你不喜欢。有的属于在你创作他们的时候,你就把他们设定为反面人物。即使你把他们设定成反面人物的时候,你仍然把他们当人看。所以在我的小说里面,永远都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
许多作家都是这样。但是没有一个作家一点儿都不爱他创造的人物。可我们在读奥康纳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她爱谁,她不爱她作品里的人物。我们不能想像一个人没有爱,她即使有爱,也是跟常人相反的方式。所以我说她邪恶!
北:奥康纳认为,她的读者都是那些认为上帝已经死了的人,她很清楚她自己是为这些人而写作的,这如何理解?
马:也许正是因为她所信仰的宗教被亵渎,她愤懑,她反抗,她要把那些虚伪的人们的虚伪的一面,无情地嘲弄。我们应该这样去理解奥康纳。像奥康纳这样的作家,我从来不去猜测,她对我来说,就是她的小说文本。重要的是她的文本里面给我们提供了什么。
北:奥康纳的对宗教的信仰,对我来说,在读她的小说时,也是个启示。这也是条路径。
马:奥康纳是在警世吗。你看她在描写推销《圣经》的小伙子时,他是个“善良的乡下人”,博得了赫尔珈的妈妈的同情。她的谦卑,真的像个天主教徒。《圣经》如果是新旧约全书的话,是很厚的,奥康纳在《善良的乡下人》前面写了它的厚度,在后面我们也能看到有一本《圣经》是掏空了的,里面是个小箱子。就像我们现在的许多家庭装修,把家里的书架上放了许多的假书,就是用泡沫什么材质制作成书的形状,摆放在书架上装饰一样的东西。那本掏空的《圣经》里,放的是一瓶威士忌。那个推销人,一边调戏赫尔珈,一边喝一口酒,很会享受的。实际上,如果她是个百分百的教徒,那么她就是在嘲弄和抨击那些个心不诚的伪教徒。她说:你看他们在用《圣经》做什么呀?
北:你在《阅读大师》里面也曾说过,对“表”的重视,应大于对“里”的分析。
马:“里”是一个主观的臆测,对所有“里”的分析,都是主观臆测。“表”才是客观的。我有个比喻,一个苹果,我们看到它的表面,我们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光滑的色泽和形状,还有我们在吃苹果的时候,我们咬一口,咬两口,在咬的过程中,苹果的汁水对口腔的作用,对胃的那种味觉的提醒。还有咬苹果时,牙齿穿透苹果表皮,切断果肉的那种“咔、咔”的脆响,这些都属于苹果的“表”。然后说苹果含有大量的维生素,也许有一天还会发现,苹果里也许还含有“致癌”物质。我们人类有那么多得“癌症”和“艾滋病”的,是与苹果里面的元素有关。现在还没发现啊,也许在某一天我们会发现。吃苹果有两种人,一种喜欢苹果的“表”,喜欢苹果的外形,喜欢它的光泽,咬它的声响,汁水的味道,对口腔的刺激等等。还有一种人是喜欢苹果的“里”。我是喜欢苹果的“表”,我姐姐喜欢苹果的“里”。
我出生在锦州,家也在锦州。大家都知道,锦州那地方出苹果。我姐姐认为,苹果里含有许多种营养,吃了苹果,就不必去吃什么种类繁多的营养品了。我姐姐吃苹果,是把它当成营养品来吃的。对于“表”和“里”的认识,也是我看世界的一个基本的认识理论。从“表”出发,最终回到“表”不是回到“里”。分析并不重要,我们不去分析奥康纳的小说。当然分析也可以,你可以去分析奥康纳的出发点,用意,她的思想根源。但是我们应该像咀嚼苹果一样去咀嚼奥康纳的小说,想想吧,那多有滋味。
北:你说的“表”和“里”的概念,是不是强调要保持对文本的新鲜感,保持阅读的最初的感觉。但我觉得,有时候,“表”和“里”也是很难区分的。
马:我可以听出来,你是个爱分析的人。而我是个不爱分析的人,我在思维方面是个懒惰的人。我把“表”“里”分清楚,就是为了不分析,譬如我讲《局外人》的时候,曾问我的学生,你们认为墨尔索自己是怎么说的,他为什么杀人。大家回应特别热烈,有说因为冷漠,有人说因为不负责任,但没有一个同学回答准确。我要求同学们翻书,最后找到答案,原来是因为天热。所以,我特别不能忍受离开文本的猜测,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加进来。
所以,我特别喜欢录音笔,它忠实记录你的声音和内容,不像有的记者那样,好歹记了点什么,回去一写,上万字的文章,意思完全变了。已经不是你说的真正意思了。有的记者还说,低能的人才用那东西呢,好像他自己很高能。可你看他写的文章,完全是一种曲解,曲解了你的真正意思,他把他的理解掺进去了,根本不是马原说的了。这特别可笑,你要是马原,你还来采访马原干什么?
北:是的,这种现象真的挺可怕的。有时候,他们就问你一两个问题,回去一写,面目全非了。
马: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本质,你分析的本质,就是你自己的分析,不能代表别的人。它不是真理,不是客观,不是!自己的分析,绝对不是金科玉律。本质这东西,见仁见智。有多少本事就理解多少,你没有本事,就什么也理解不了。
曾经有位老作家,认真看了三遍《老人与海》,他说,这东西有什么意思啊,不就是写了一个老头打了一条鱼,这鱼又被别的鱼吃了么,这有什么意思啊?还得诺贝尔奖。他就是看不出它的好来,可我又不能跟他说这是很伟大的书。喜欢的人就说它好,不喜欢的人就说它不好。
所以我们可以说“表”“里”是一样重要的。众说纷纭的小说,一定是最好的小说。譬如五个人看小说,有两个人说这小说特好,那么,这小说一定是最好的。因为什么呢,因为它的“表”丰富,它提供给读者的感受是丰富的。
北:你从来不解释自己的小说,有人跟你说各种理解,你都不置可否。你说自己在写的时候,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不说。
马:我真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就像上帝造什么,他也不知道啊,上帝就从来不解释自己。小说家本来就是模仿上帝,那你模仿就模仿得彻底一些么。上帝什么时候说我让太阳何时升起,何时落下。这都是人在解释啊。实际上,相对地球,太阳是不动的。是地球自己在动。可是在人类的观念里,是太阳升起又落下,是太阳在动。人的解释总是与自然的初衷不一样。
马:现在流行说一部作品或者一部电影的关键语,你认为这部作品的关键语是什么?
北:……是不是,是不是“我早就不信了”?
马:你没有看出来,关键语是:“把我的腿给我。”这句话多精彩!我们说:把我的眼镜给我,把我的衣服给我,都可以,可也很平淡。但是,“把我的腿给我”就绝不是一般的概念了。非常出色的语言。只要有这样的一句话,那这个作家就非常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