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的是为看我的病来的么?不要担心我会向父亲说什么话,回来监视我的么?”我这样反问母亲。
“啊呀!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母亲像给我说得着急起来了。
“你们放心吧,我绝不对父亲说什么话的。就对父亲说,也没有办法了。”
“我错了,完全是我不好,望你原宥我一下。我真的苦闷极了,不知要如何地向你谢罪才好。”
到后来,卓民才这样地向我陈谢。他说了后,伸手进被窝里来想握我的手。我严厉地拒绝了他。
“我不要你向我谢什么罪!”
母亲和丈夫看见我脾气这样大,态度这样决绝,到后来都走开了。
但我还没有消气,还想更酷辣地耻笑他们一下。
我正在想要如何地对付他们,阿喜走进来了。
“少奶奶,好了些么?”
她的声音颤动着,快要流泪般的了。
“好了哟!”
“我……我,”阿喜带着哭音说,“我一切早都知道了。他们太对不起少奶奶了。”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我不准阿喜说下去,因为我再不愿意再听别人讲这件事了。
那晚上,卓民一夜不曾合眼,坐在我的枕畔。姐姐也来了两三次,但没有说一句话。
“总之,是我错了。过失完全在我。望你恕宥我一次,再不敢了。的确,我真是着了魔,才干出这样的事来。”
卓民尽是在说这一类的话。我也尽情地耻笑了他,毒骂了他一顿。
“看见你的面孔,我心地就不快活,请你到那边去吧。”
给我这样说了后,卓民一声不响,悄悄地走出去了。最后姐姐到我房里来时,窗口已经现出鱼肚白了。我在这时候,才知道丈夫和姐姐通宵没有睡。
“菊妹!”
姐姐伏在被窝上,紧抱着我,把泪湿的颊尽偎着我的颊。
“菊妹,求你恕我的罪吧!”
我不能使她脸上太下不去,姐姐的颊像火一般的热,只有一行冷泪在两人的颊间流落去。
“我一点不怪姐姐的。”
我这样地回答姐姐。
“求你恕宥我,求你恕宥我。我会这样地受罪,也是因为欺骗了妹妹,该受罚的!”
“姐姐,不要说那些话了哟!”
我只说了这一句话,姐姐才站了起来,但还是不住地抽咽。
“请休息一会吧,你恐怕没有睡着。”姐姐这样说。
“你也没有睡吧。”
姐姐抽咽着出去了后,我又起了一种奇妙的心情。能够使人们的心融洽的无过于人类的眼泪。只有眼泪能够洗去种种的罪恶。一般的医生说,只有内分泌器官才有力支配人们的精神和气质。他们却把外分泌器官的泪腺闲却了。对于人生有绝大的刺激的作用的还是这个外分泌器官。眼泪对一般不相识的人们尚可发生效力,何况在姐妹之间。刚才虽觉得她的行为太可恶了,但是一经泪和泪的接合后。憎恶转变为同情,愤恨也化为怜悯了。姐姐的那样流着泪出去的姿态,真是太可怜了。但是这不能证明我就不恨姐姐了,实际我还是恨她。憎恶和怜悯同时占据着我的心。这岂不是一种矛盾的生活现象(VitalPhenomena)么?
我不能不诅咒这种同情和怜悯,因为有了这种不彻底的宋襄公之仁,反害了我的终身。我对他们早该取斗争态度的,对她彻头彻尾地憎恶就好了的!
我的精神给这样的矛盾心理扰乱了许久,我希望能够睡下去。但是我的头脑反像火炉般地炽热起来,快要燃烧了。
“他俩在那边干什么呢?”
我又起了一阵晕眩。
“看见我病了,不能动,他俩又在,我真想起身去窥见姐姐的寝室,这本来是很可耻的事情,不过丈夫不在我的身旁,又看不见姐姐的影子,这何能怪我!?——姐姐尽在那里哭,卓民走到她的身边去搂抱着她,安慰她,过后和她亲吻,过后,我愈想愈气不过,愈想象,愈加苦闷。我终于挨不住这样的苦闷,走下床来,轻手轻脚地摸索着走到姐姐的寝室前来了。
因为是夏天,姐姐的房门没有门,只隔一重铁的绿纱扉,站在外面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陈设。我想万一看见了丈夫和姐姐间的不堪的样子时,怎么样呢?一阵嫉妒之火忽然又在我胸里燃烧起来。我的胸部像快要炸裂般的。我忙忍耐着细心听里面的声息。果然有互相细语的声音从房里面传到我的耳鼓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