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唐书》一七七《韦保衡传》(《新唐书》一八四《路岩传》附韦保衡传同)云:
保衡恃恩权,素所不悦者,必加排斥。王铎贡举之师,萧遘同门生,以素薄其为人,皆摈斥之。
寅恪案:史所书保衡之恶,依当时习惯言,乃一破例。此正可以反证当日座主门生以及同年或同门之间互相援助之常态也。
《白氏长庆集》一六《重题〔草堂东壁〕(七律)四首》之四云:
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言,岂止形骸同土木,兼将寿夭任乾坤。胸中壮气犹须遣,身外浮荣何足论,还有一条遗恨事,高家门馆未酬恩。
寅恪案:白乐天此诗自言已外形骸,了生死,而犹惓惓于座主高郢之深恩未报,斯不独香山居士一人之笃于恩旧者为然,凡苟非韦保衡之薄行寡情者,莫不如是。此实可为唐代门生对座主关系密切之一例证也。
崔群为相,清名甚重,元和〔中〕自中书舍人知贡举,既罢,夫人李氏尝劝其树庄田,以为子孙之业。笑答曰:“余有三十所美庄良田,遍在天下,夫人何忧?”夫人曰:“不闻君有此业。”群曰:“前年放春榜三十人,岂非美田耶?”夫人曰:“若然者,君非陆贽相门生乎?然往年君掌文柄,使人约其子简礼,不令就春闱之试。如以为良田,则陆氏一庄荒矣!”群惭而退,累日不食。
寅恪案:座主以门生为庄田,则其施恩望报之意显然可知。此唐代座主对于门生关系密切之一例证也。
《旧唐书》一七六《杨嗣复传》(《新唐书》一七四《杨嗣复传》不载同门结党之由,不及《旧传》之得其实,又《旧唐书》一七六《李宗闵传》可与参证)云:
嗣复与牛僧孺、李宗闵皆权德舆贡举门生,情谊相得,进退取舍多与之同。
寅恪案:史言牛派巨子以同门之故,遂结为死党。此唐代科举同门关系之一例证也。
复次,唐代贡举名目虽多,大要可分为进士及明经二科。进士科主文词,高宗、武后以后之新学也,明经科专经术,两晋、北朝以来之旧学也。究其所学之殊,实由门族之异。故观唐代自高宗、武后以后朝廷及民间重进士而轻明经之记载,则知代表此二科之不同社会阶级在此三百年间升沉转变之概状矣。其记载略录于下:
康骈《剧谈录》(参《唐语林》六《补遗》)云:
寅恪案:《剧谈录》所纪多所疏误,自不待论。但据此故事之造成,可推见当时社会重进士轻明经之情状,故以通性之真实言之,仍不失为珍贵之社会史料也。
《东观奏记·上》(参《新唐书》一八二《李珏传》及《唐语林》三《识鉴类》)略云:
李珏,赵郡赞皇人,早孤,居淮阴,举明经。李绛为华州刺史,一见谓之曰:“日角珠庭,非常人也,当掇进士科。明经碌碌,非子发迹之路。”一举不第,应进士〔举〕,许孟容为宗伯,擢居进士。
《新唐书》一八三《崔彦昭传》云:
〔彦昭〕与王凝外昆弟也,凝大中初先显,而彦昭未仕,尝见凝,凝倨不冠带,慢言曰:“不若从明经举。”彦昭为憾。至是凝为兵部侍郎,母闻彦昭相,敕婢多制履袜,曰:“王氏妹必与子皆逐,吾将共行。”彦昭闻之,泣且拜,不敢为怨,而凝竟免。(寅恪案:此采自尉迟偓《中朝故事》。)
《摭言·散序进士门》云:
其艰难谓之“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据上诸条,进士、明经二科在唐代社会其价值之高下,可以推知,不待广引也。又唐代社会于此二科之评价,有高下之殊,亦由当时政治之关系所致,盖朝廷与民众二者互相影响也。如《唐语林》四《企羡类》略云:
寅恪案:上篇引《通典》一五《选举典》三所载沈既济之言,谓进士科之特见尊重,实始于高宗、武后时。薛元超为高宗朝晚年宰相,是与沈氏之语适合也。
《新唐书》四四《选举志》(《摭言》三“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志”条同,又《新志》此条前已征引,今为解释便利之故,复节录数语于此)略云:
武宗即位,李德裕为宰相,尤恶进士。至是德裕奏:“国家设科取士,而附党背公,自为门生,自今一见有司而止,其期集参谒曲江题名皆罢。”
《旧唐书》一八下《宣宗纪》“大中元年二月丁酉礼部侍郎魏扶奏臣今年所放进士三十三人”条略云:
帝(宣宗)雅好儒士,留心贡举,有时微行人间,采听舆论,以观选士之得失。又敕:“自今进士发榜后,杏园任依旧宴集,有司不得禁制!”
寅恪案:宣宗朝政事事与武宗朝相反,进士科之好恶崇抑乃其一端,而此点亦即牛李二党进退荣辱之表征也。请更取证于下列史料:
《唐语林》四《企羡类》(参《说郛》七三引《卢氏杂说》)云:
宣宗爱羡进士,每对朝臣,问登第否?有以科名对者,必有喜,便问所试诗赋题并主司姓名,或有人物优而不中者,必叹息久之。尝于禁中题“乡贡士李道龙”(寅恪案:可参同书同卷同类“宣宗好儒”条“殿柱自题曰:乡贡进士李某”。)
又同书同类(参《东观奏记·上》)略云:
宣宗尚文学,尤重科名。大中十年郑颢知举,宣宗索登科记,敕翰林:“今后放榜,仰写及第人姓名及所试诗赋题目,仰所司逐年编次!”
夫大中一朝为纯粹牛党当政李党在野之时期,宣宗之爱羡进士科至于此极,必非偶然也。
又张尔田先生《玉溪生年谱会笺》三大中二年下引沈曾植先生之言曰:
唐时牛李两党以科第而分,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
寅恪案:乙盦先生近世通儒,宜有此卓识,其所谓“牛党重科举者”自指重进士科而言也。或疑问曰:牛党中以进士科出身者如李珏,则系出赵郡李氏(见前引《东观奏记·上》,并参《唐语林》三《识鉴类》及《旧唐书》一七三、《新唐书》一八二《李珏传》等),李宗闵则为唐宗室,而郑王元懿之四世孙(见《旧唐书》一七六、《新唐书》一七四《李宗闵传》及《新唐书》七〇下《宗室世系表》“小郑元王房”条等),至党魁牛僧孺更是隋代达官兼名儒牛弘之八世孙,且承其赐田赐书之遗业,并以进士擢第者(见《旧唐书》一七二、《新唐书》一七四《牛僧孺传》及《唐文粹》六五李珏撰《牛僧孺神道碑》、杜牧《樊川集》七《牛僧孺墓志铭》等),然则牛党巨子俱是北朝以来之旧门及当代之宗室,而李党之健者如陈夷行、李绅、李回、李让夷之流复皆以进士擢第(见《旧唐书》一七三、《新唐书》一八一《陈夷行传》,《旧唐书》一七三、《新唐书》一八一《李绅传》,《旧唐书》一七三、《新唐书》一三一《李回传》,《旧唐书》一七六、《新唐书》一八一《李让夷传》等),是李党亦重进士之科,前所谓牛李党派之分野在科举与门第者,毋乃不能成立耶?应之曰:牛李两党既产生于同一时间,而地域又相错杂,则其互受影响,自不能免,但此为少数之特例,非原则之大概也。故互受影响一事可以不论,所可论者约有三端:一曰牛李两党之对立,其根本在两晋、北朝以来山东士族与唐高宗、武则天之后由进士词科进用之新兴阶级两者互不相容,至于李唐皇室在开国初期以属于关陇集团之故,虽与山东旧族颇无好感,及中叶以后山东旧族与新兴阶级生死竞争之际,远支之宗室其政治社会之地位实已无大别于一般士族。如《新唐书》七〇上《宗室世系表》所云:
故对于此新旧两统治阶级之斗争,传处于中立地位,既自可牛,此李宗闵之所以为牛党也,亦复可李,此李回之所以为李党也。二曰:凡山东旧族挺身而出,与新兴阶级作殊死斗者,必其人之家族尚能保持旧有之特长,如前所言门风家学之类,若郑覃者,即其一例也。亦有虽号为山东旧门,而门风废替,家学衰落,则此破落户之与新兴阶级不独无所分别,且更宜与之同化也。兹更举数例以为证明,而解疑惑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