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菊清眨眨眼,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小姐认的是钱,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我问请小姐花了多少钱,他说请了两位,每位伍拾,很便宜的。说完经过他又作了检讨,说犯了错误,损害了党的形象,影响了干群关系,辜负了乡党委的希望,对不起谁谁谁谁谁,等等等等。接下来另外三位村干部逐个交待和检讨,所讲述的事实与所使用的语言,也都与孟菊清的如出一辙,大同小异。
事实是很清楚的了,没有必要再审。李书记合上笔记本,开始声色俱厉的训斥和教育。他首先指出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和危害性,接着特别指出,孟菊清是在支书外出参观,自已主持全村的工作期间犯错误的,这就更不应该,这就没有经受住考验,损害的不止是村干部的形象,还有他自已的政治前途。李书记越说越激动,越说嗓门越高,把孟菊清的两眼都说红了。
李书记教育完,周书记接着教育。到底是女同志,她虽然也很严厉,但声音还是柔和了许多。不过她所使用的语言,也跟李书记的如出一辙,大同小异。她说完之后,对我颔颔下巴:“陶书记,你也说几句吧。”
我当然也要说几句,不过我不想重复他们的话了,便说:“刚才两位书记说的话,你们要牢牢记在心上。人不怕犯错误,怕的是不认识错误,不改正错误。别的我不说了,你们都是农民,我也曾当过农民,我们摸摸自已的良心想想,城里那种带色情的娱乐场所,是我们去的地方么?还打的,还请小姐,村民晓得了,能没意见么?能不举报你么?”
我的话说得孟菊清直朝我看。
李书记最后作总结,他肯定了四位村干部的良好态度,交待他们第二天把书面检讨交来,越深刻越好。至于如何处理,乡党委还要研究,回去等候通知吧。
散会时暮色降临,食堂已经开过饭了。孟菊清说:“三位书记要是不怕我们拉拢腐蚀,就跟我们去吃顿饭吧。也算给我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李书记想想,笑道:“怕?笑话!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一顿饭就能腐蚀得了的么?该批评的还得批评,该处理的还得处理,该吃的还得吃!周书记、陶书记,走,去赴他们的鸿门宴!”
批评者与被批评者顿时变得十分融洽起来。一行人径直往回春餐馆去。
往餐桌前一坐,孟菊清就忙于发烟,然后请三位书记点菜。我胡乱点了一个豆腐。我一直在想,这顿饭是公费呢还是他们四位掏腰包?菜上齐之后,每人面前竖一瓶啤酒,咬掉盖子后,就都朝天吹了起来。
孟菊清很快就脸红脖子粗了,不停地向三位书记敬酒,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喝着喝着,他就酒后吐了真言:“其实,我们这算个什么错误喽!如今谁不赌几把?赌也好,跳舞也罢,都是用的自已的票子,又不是村里的钱!支书去张家港,说是去参观取经,其实呢,还不是去公费旅游,上海南京北京,一圈回来要多少票子?当然,李书记周书记说的都是正确的,正确得跟那些年的毛主席语录一样,我服了;我独不服陶书记的话,是呀,我是农民,农民又怎么的?农民就不能上城里的舞厅,就不能搂城里的小姐呀?天下哪有这种道理。你看不起农民,才说这种话呢!”
我哑口无言,脸一阵阵发烧。我不能否认孟菊清的话在某种程度上的正确性。直到饭后见孟菊清签了单,我才敢直面他那张醉醺醺的关公脸。
半月后,孟菊清被免掉了村主任职务。
抗洪
外出参加一个笔会,回来才知道河里涨大水了。
岩板坡不靠近大河,但抗洪是全县的事,所以也分了一百零三米的责任堤。就在县城东郊三公里的大河南岸。北岸就是市郊,离我住的地方也不过八公里的样子。我们这个地方,夏天就是汛期的代名词,一涨水,抗洪就成了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我的挂职其实只是挂个名,不在岩板坡拿工资,来去自由,对抗洪佯装不知,在家休息几天,也不会有人说。但是这良心上过不去。于是这天下午,我骑了一辆破自行车,边行边问,去找岩板坡乡的防洪堤。
在防洪堤下一幢农舍里,我找到了岩板坡的人。他们正在吃晚饭,人人一身汗臭。见了我,显得异常亲热,先递给我一份盒饭,又扔给我一瓶啤酒。余书记说:“陶书记,你就不要来受这个累了,你那是拿笔的手。反正也不少你一个人。”我说:“那怎么行,我有一分力,就该尽一分心。再说,这也是我体验生活的好机会。”余书记想想说:“也好,今明两天就辛苦你一下,你和陈乡长带二十个人留在堤上。陈乡长负主责。子堤已经筑好了,剩下的就是守堤巡堤,一有情况马上和指挥部联系。我们不能搞疲劳战术,其他人都撤回去休息。”
深感责任重大,我和陈一安都不敢在农户家久留,端着饭边吃边上了堤。六七米宽的堤面上,筑起了一道一米高的子堤。洪水刚好涨到了子堤堤脚。堤外洪水浩浩泱泱,流得并不急,但很有气势,蕴含着不可阻挡的力量。晚风带着水腥味扑面而来,我似乎从中嗅到了一缕灾难的气息。有几个人在子堤上巡查,还有十来个人在大堤内坡上一字排开,捡查有无渗漏的迹象。其中一个是孟菊清,见了我,嘴角一咧,一个笑容尚未完成,就把脸转过去了。他对自已被免职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陈一安将堤上的人重新作了分工。我和他各带一班,各负责上半夜和下半夜的巡查。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蚊子开始绕着我们的脸和腿飞,寻找着陆点。幸好河风渐大,把它们赶跑了。每隔半小时,我就打着电筒查看一次子堤。我在堤外水中插了一根棍子作标志,以观察洪水的涨落。见水在下降,我心里安稳了许多。
陈一安陪着我查了几个来回,扯了一会谈,就打起了呵欠。于是他将一个编织袋铺在一堆卵石上,躺下来休息。我查了一趟回来,见他打起了呼噜,就说:“这家伙,睡得像只猪一样!”谁知他听见了,叫了一声:“谁在骂人?”我刚要与他搭腔,他翻个身,鼾声又起起伏伏地响了起来。
我有些疲惫了,就在陈一安身旁坐下,凝视着夜色下的大河。星空下,河水幽幽地流,波浪不时拍得大堤哗哗作响。对岸右侧是灯火闪烁的城市,那些遥远的高楼大厦隐隐约约的像是一些积木玩具。左侧有一座黑糊糊的小山,山上是市委党校,因为垮了一个小垸,几百灾民安置在那里。
我的思绪正在游**,过来两个人,他们拿手电筒直射陈一安的脸,又用脚踢他的身体,厉声呵斥:“喂喂!守堤还困什么觉,堤要穿了眼,把你的命填进去!”
陈一安一骨碌爬起来,解释道:“我们分工了的,轮流值班,要不人受不了,要填眼了也没有战斗力。你们是……?”
“我们是县指督查队的,你们这里谁负责?”
“我,我是副乡长,”陈一安语气十分小心,“哦,还有这一位,陶书记。”
两人都看了看我,态度明显和蔼些了。其中一人记下了我们的名字,说:“防汛无小事,你们可要小心哟。万一出了责任事故,随时都有摘乌纱帽的可能。”我和陈一安连声称是,陪着他们沿堤走去,直到把他们送出岩板坡的责任地段。
我用手电照照手表,已经是十二点过了。但我不敢去睡,要是督查队员转来看到,印象不好。我强打精神,陪着陈一安巡查了几个来回,听他讲了几个色情味很浓的小故事,到凌晨两点的时候,实在支持不住了,便倒在那堆卵石上不顾一切地大睡起来。
天刚亮的时候,堤上的高音喇叭把我惊醒了:“请岩板坡的陶书记赶快到指挥所来领任务!请岩板坡的陶书记,赶快来领任务!”
我很诧异,对陈一安说:“不是跟他们说了,是你负主责么?”
陈一安笑道:“谁让你是书记呀,有书记在,他们当然只认书记。党指挥枪嘛!”
我只好颠颠地跑到两里地外的临时指挥所。原来是要抽十个人去卸卵石。我回到堤上,点了十个人,赶往泊船的地方。陈一安争着当领队,被我拒绝了。我刚休息了半夜,理应我去。
到卸船的地方一看,各乡抽调的劳力都到了,有百把人的样子。我连忙作了一个简短的动员,说我们是代表岩板坡来的,要尽心尽力,千万不能偷懒耍奸,让别人把我们看瘪了。孟菊清站出来说:“陶书记,只要你这城里坯子莫压瘪了就行。”我说:“你搞错了,我可是农民坯子,修铁路造水库,什么没干过?那个时候一担挑两百多斤呢!”
可是上船扛了几袋卵石之后,我不由就想起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这句话。到底是多年没搞体力劳动了,身子一负重就发软发虚,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的。又加上天气闷热,不一会汗水就湿透了全身。装卵石的编织袋非常粗糙,硌得肩膀生疼。手伸进衣服里摸摸,已经磨脱皮了。后来,我扛着一袋卵石下跳板时,双腿一颤,身子猛地一晃,若不是擦肩而过的孟菊清扶住我,恐怕掉到河里去了。
孟菊清一直将我送到岸上,说:“陶书记,霸不得蛮的,扛不起了就去装袋吧。”
我朝堤上看看,见督查队的人正往这边观察,便说:“不好,我是领队的,应当率先垂范。”
孟菊清说:“你看你这疲沓样子,还率先垂得范么?再垂就要垂到水里去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先把本钱保住再说。”不由分说,将我推上船,递过一摞编织袋,让我扯袋口,他操起铁锹往里头装卵石。这样我就轻松多了,口里喘着的粗气,也渐渐平息下来。
大约上午十点多,两船卵石总算卸完了。人人都累得筋疲力尽,又都还未来得及吃早餐,个个饥肠辘辘,饿得眼眶发青,瘫倒在大堤上不想动弹。这时,一个穿深筒水靴,手里拿着草帽的领导过来了。孟菊清告诉我这是县委胡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