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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移民者家里的野蛮人(第3页)

卡芒提变成基督徒之后,就不再害怕碰触尸体了。

他以前是怕的。曾经有个男人被人用担架抬到我家旁边的平台时,死在了那里,卡芒提不敢帮忙把他抬回来。他倒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退缩,跑到草地上,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人行道那里,像一座黑色的小纪念碑。为什么基库尤人根本不畏惧死亡,却害怕碰触尸体;而白人那么怕死,却可以轻松地处理死尸?这我不能理解。因此你又一次感觉到,他们的现实世界与我们的不同。但所有的农夫都知道,你永远别想在这一领域掌控土著,而且要是你能立刻放弃这种掌控的念头,反而可以给自己省去很多麻烦,因为土著宁可去死,也不愿做出改变。

现在,卡芒提的心中已经没有恐惧了,他嘲笑他的亲戚。他甚至对此有点炫耀,好像在夸耀他信奉的上帝的力量。巧的是我有很多次机会来考验他的信念,我们在农场生活期间,卡芒提和我一起扛过三个死人。第一个是个年轻的基库尤女孩,在我屋外被一辆牛车碾过去了。第二个是个年轻的基库尤人,在森林里砍树的时候被砸死了。第三个是个年老的白人,他住进农场,与农场的生命轨迹交织,然后死在这里。

他是我的同胞,名叫克努森,是个瞎眼的丹麦老头。我在内罗毕的某天,他摸上了我的车,自我介绍了一下之后,让我给他一栋我地皮上的房子,因为他在这世上无处安身。我那时正在裁减种植园的白人员工,正好有间空屋子可以借给他,然后他就来了,在农场上住了六个月。

他与高原农场格格不入,像是我们养了一只断翅的老信天翁。他被生活的艰辛、疾病和酗酒彻底打垮了,弯腰驼背,肤色古怪得像是漂白了的红发人种,就好像他往头上撒了灰,要不就是被周遭环境打上了烙印,被盐水泡过了。但他体内有股不能扼制的火焰,无法被灰烬覆灭。他有丹麦渔人的血统,曾是个水手,后来成为最早一批非洲开拓者之一——不知是什么风把他吹来的。

老克努森这辈子尝试过很多事情,最喜欢那些与水、鱼或鸟有关的事情,但一事无成。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在维多利亚湖有过一个非常好的渔业公司,有好几英里长的世界上最好的渔网,还有一艘摩托艇,但战争让他失去了一切。当他细数过往的悲剧时,会闪过一个黑暗时刻,或是致命的误会,或是某个朋友的出卖。我不知道是哪个,因为他在不同时间讲给我听的故事版本都不太一样,而且每每讲到这个点,老克努森就进入了非常糟的精神状态。这故事里还有一些是真的,因为他待在我这里时,政府确实给他每天一先令的抚恤金。

这一切都是他来我家拜访时讲的。他常跑来我家,因为他在自己的小屋里感觉不自在。我派土著小男孩去给他当用人,他们却一次次地逃跑,因为老克努森看不见,常鲁莽地一头撞向他们,或是笨手笨脚地乱戳他的拐杖,把他们吓得不轻。他兴致高昂的时候,会坐在我的游廊上喝杯咖啡,自顾自地给我唱一首丹麦爱国歌曲,活力十足。我们俩都觉得能说丹麦语是种快乐,所以会闲扯农场上无关紧要的小事,为了交谈而交谈。但我不是一直对他都有耐心,因为他一旦来了,就很难让他闭嘴离开。在我们的日常交流中,你可以想象得到,他很有《古舟子咏》里古代水手或希腊神话里海洋老人的气质。

他曾是个制作渔网的大师——世界上最好的渔网,他告诉我。在农场的小屋里,他做“奇波科”——用河马皮做的土著鞭子。他会从土著或者奈瓦沙湖的农夫手上买一块河马皮,幸运的话,一块皮他能做出五十条“奇波科”。我还留着一条他送我的马鞭,确实是一条不错的鞭子。这工作给他家笼罩上一种可怕的恶臭,像是老秃鹰鸟巢附近的某种恶臭。后来我在农场挖了个池塘,他就几乎一直待在池塘边,陷入沉思状态,倒影垂直地映在他的脚下,他就像只动物园里的海鸟。

在老克努森干瘪凹陷的胸膛里有颗天真、激烈、急躁、狂野的少年之心。他因为单纯的好斗吃过很多苦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的恶霸和斗士。他的恨意无人能敌,对与他打交道的任何人或是机构,他几乎都是怒火中烧。他召唤炼狱之火来惩罚他们,带着米开朗琪罗对绘画的鄙夷“在墙上大画魔鬼”——这是我们丹麦的谚语:终有一天魔鬼会来到他的身旁。每当他成功地挑拨离间两个人后,他就特别高兴,像个逗狗打架或者挑起猫狗大战的小男孩。他大风大浪地过了一辈子,到头来被冲进一条波澜不惊的小溪里,本该把风帆都放下了,但老克努森的灵魂仍像个少年一样强烈地渴望争议和逆境,这实在令人钦佩和敬畏。我像佩服北欧传说中狂暴战士的魂灵一样佩服他。

他提起自己时只用第三人称——“老克努森”,而且一定要牛皮吹到底:这个世界上没有老克努森担不了或做不成的事,没有哪个冠军勇士是老克努森撂不倒的。只要关乎其他人,他都是最黑暗的悲观主义者,预言他们做的所有事都结局悲惨,且死有余辜,但他对自己却是个狂热的乐观主义者。他死前没多久曾向我透露过一个宏伟的计划,要我答应保密。这计划会让老克努森至少变成百万富翁,让他的敌人们羞愧至死。他告诉我,他要从奈瓦沙湖底打捞成千上万吨掉落在里面的鸟粪——是从创世那天至今,所有游禽的粪便啊。他大费周章地从农场跑去奈瓦沙湖研究计划的细节,死时仍为此神采奕奕。这个方案具备他心中珍视的所有元素:深水、鸟、宝藏,甚至有种不屑和女人谈论的滋味。在这个方案的巅峰,他用心灵之眼看到了一个扬扬得意的老克努森,手持三叉戟乘风破浪。我不记得他有没有跟我解释过,那些鸟粪要怎么从湖底捞上来。

他向我报告这些时,口中那个伟大的老克努森的壮举和成就,以及所有的显赫,很明显与眼前这个老头的虚弱和无力不太相符。到最后,你觉得你在和独立的、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打交道:一个是背景中的老克努森,形象鲜明有力,无坚不摧,战无不胜,是个冒险英雄;另一个是我认识的这个,弯腰驼背、疲倦不堪的老克努森的老仆人,孜孜不倦地在向我谈论他。这个渺小的下人把维护和赞美老克努森的名誉当作一生的职责,至死不渝。因为只有他真正见过老克努森,除了上帝没有其他人见过,所以他不能忍受任何人提出异议。

仅有一次,我听到他用第一人称。那是他死前的几个月,他的心脏病发作了,很严重,最后也是这个病把他带走的。我有一个星期没在农场里见到他的踪影,所以去小屋查探情况,然后我在河马皮的恶臭中见到了他,他躺在邋遢的空房间的**,脸色灰白,昏花的眼睛陷得很深。我跟他说话时他没有回应,也没吱声。过了好久,我都要起身离开了,他突然用嘶哑的嗓音小声说:“我病得很重。”这一刻没有老克努森,老克努森当然不会生病也不会被打倒,这是那个仆人唯一一次表达自己的不幸和痛苦。

老克努森觉得农场很无趣,所以他不时锁上房门,匆忙逃走,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我猜,大多数时候是他听到老朋友——其他辉煌的开拓者——抵达内罗毕的消息。他会外出一两个星期,直到我们几乎忘记他的存在,才会拖着一身重病疲惫不堪地回来,他甚至没法挪动或是锁上自己的房门。然后他会一个人躲上几天。在这种时候,我相信他是怕我的,因为他推断我肯定不赞成他的胡作非为,而且现在我能趁他虚弱,一举把他击垮。老克努森啊,尽管他有时会歌颂热爱海浪的水手新娘,但他打心底还是对女人有很深的猜忌,把女人视为本能地会阻止男人玩乐的天敌。

他死的那天也是这样,消失了两个星期,农场上没人意识到他回来了。但他这次想打破自己设下的隔阂,破例一次,因为他死在来我家的路上,小道穿过农场。他倒下,然后死了。那是个四月的傍晚,长雨季刚刚开始,平原上刚长出短草,我们正准备去找蘑菇,卡芒提和我发现他倒在小道上。

卡芒提是发现他的最合适人选,因为在农场的所有土著中,唯有他对老克努森表示过同情,甚至对老克努森饶有兴趣,一个异类对另一个异类的兴趣。而且他会不时主动地给老克努森送鸡蛋,并帮老克努森留意托托仆人们,不让他们一下子全逃跑。

老头子仰面朝上,他跌倒的时候帽子滚到了一边,眼睛没有完全闭上。看上去他死时十分镇定。到此为止了,老克努森,我心想。

我想把他抬回他自己家,但我知道,附近的基库尤人,或是就在旁边香巴里劳作的那些,即使叫过来也一点忙都帮不上:他们看到这个场景后,就会马上跑开。我命令卡芒提跑回家把法拉找来帮忙,但卡芒提没动。

“为什么你要我跑回去?”他问。

“好吧,你自己也看见了,”我说,“我一个人扛不动这位老爷,你们基库尤人又傻得要命,你们害怕扛死人。”

卡芒提无声的嘲笑已经等在那里。“你又忘了,穆萨布,”他说,“我是个基督徒。”

卡芒提抬起老头子的脚,我托着他的头,我们抬着他往小屋走。我们时不时要停下来,放下他歇一歇,然后卡芒提就会站得笔挺,直勾勾地盯着老克努森的脚,我想那是苏格兰长老会对待死人的方式。

我们把他放在**后,卡芒提在屋里转来转去,然后走进了厨房,他在找毛巾盖住他的脸,但只找到一张旧报纸。“在医院里,基督徒们都这么做。”他对我解释。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卡芒提回想起我处理这件事时的无知都会非常满足。他和我在厨房里一起忙活,充满隐秘的喜悦,然后突然间爆笑。“你还记得吗,穆萨布?”他说,“那次你忘记了我是基督徒,还以为我会害怕帮你一起抬穆宗古慕西——白人老先生?”

成为基督徒后,卡芒提不再怕蛇。我听到他对其他男孩侃侃而谈,无论何时,基督徒都能一脚踩在巨蛇的头上,把蛇头踩碎。我没见过他这么英勇,但有一次一条鼓腹毒蛇盘在屋顶上,我看到他站得笔直,面容僵硬,手背在身后,不敢离开厨房太远。我家所有的小孩都在屋顶下围成圈仰头观看,鬼哭狼嚎得像暴风来袭前的稻糠,然后法拉走进屋里拿枪,把毒蛇打死了。

等一切都结束,风平浪静之后,尼奥莱——马夫的儿子,对卡芒提说:“卡芒提,你为什么没有一脚踩住大坏蛇把它的头踩碎呢?”

“因为它在屋顶上啊。”卡芒提说。

我有段时间尝试过射箭。我算是强壮的,但法拉给我拿来一把旺德罗波狩猎部落的弓,要想拉动它还是很困难。练习了好长时间后,我终于成为熟练的弓箭手。

那时卡芒提还小,他常常看我在草坪上练习射箭,并且对此深表怀疑。有一天他对我说:“你在射箭的时候还是基督徒吗?我以为基督徒是用来复枪的。”

我给他看我的绘画版《圣经》,在讲到埃及侍女夏甲的儿子这个故事时,书里有幅插图:“上帝伴随这个年轻人,他在荒野里长大、住下,成为一名弓箭手。”

“好吧,”卡芒提说,“他像你一样。”

卡芒提照顾生病的动物很有一手,就像照顾我的土著病人一样。他能从狗的爪子里取出碎片,还治好过一只狗的蛇伤。

我曾在家里养过一只断了翅膀的鹳鸟。他是个坚定的狠角色,在房间里穿来穿去,当他走进我的卧室,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形象时,会像挥舞着十字剑一样耀武扬威地扑扇翅膀,像要展开一场盛大的对决。他跟着卡芒提在房屋之间到处走,简直就是在故意模仿卡芒提生硬的走路方式。他们俩的腿一样细。土著小男孩对讽刺的画面都有种直觉,他们看到这一对儿经过,就高兴地大叫。卡芒提懂得这个玩笑,但他从不在意其他人怎么想。他把男孩们赶去沼泽地抓青蛙给鹳鸟吃。

负责照管露露的,也是卡芒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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