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逃亡者逗留农场
有一个旅客来过农场,在这里睡了一夜,离开后再也没回来过。之后我还会不时地想起他,他的名字叫作伊曼纽森,是个瑞典人。我第一次知道他时,他在内罗毕的一家酒店做总管。他是个微胖的年轻人,有一张红扑扑的肿脸,我在酒店吃午餐时他喜欢站在我的椅边,用家乡的油腔滑调来跟我逗趣,还模仿我们共同熟人的腔调。他太能侃了,结果过了一阵子,我就受不了了,当时城里仅有两家酒店,我换到另一家去了。之后我只依稀听说过伊曼纽森。他似乎天生善于闯祸,而且对生活趣味的品位与想法都极不符合大众的习俗,所以这个国家的其他斯堪的纳维亚人都不喜欢他。有一个下午,他突然出现在我的农场,心烦意乱又害怕的样子,他问我借了一笔钱,说要马上跑路去坦噶尼喀,否则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坐大牢。不知道是我出手相救得太迟,还是伊曼纽森把钱花去其他地方了,不久以后,我听说他在内罗毕被捕了。他没有坐牢,但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一段时间。
一个晚上,我骑马回家,当时已经很晚,星星都出来了,我看见一个人坐在我家外面的石头上,是伊曼纽森。他用兴奋的语气向我报上名来:“男爵夫人,来者是个浪子。”我问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告诉我他迷路了,所以误打误撞来到我家。“去哪里迷路了?”“去坦噶尼喀。”
太假了——往坦噶尼喀去的路是条大公路,很好认,我的农场小路从那条大路分岔出来。我问他要怎么去坦噶尼喀。他告诉我,他准备走路去。我回答说,谁也不可能走路去,那意味着要用三天时间穿越马赛保留地,那里没有水,而且眼下狮子的活动正猖獗。马赛人当天还跟我抱怨过它们,让我去帮他们打狮子。
对,对,伊曼纽森说,他都知道,但他还是准备走路去坦噶尼喀,因为他没有其他办法了。他在想,现在迷了路,能不能陪我共进晚餐,然后在农场睡一觉后,明天一大早再动身呢?如果我不便的话,他会趁现在星星还很亮时立即出发。
我和他交谈时一直坐在马背上,以此强调他在我家不受欢迎,我也不想和他一起用餐。但他说话时,我注意到他并没有期待被我邀请,他要么是不信任我会好客,要么就是不信任他自己的说服能力。他只是个我家屋外黑暗中的孤单身影,一个朋友都没有。他的诚恳态度不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他早就没有颜面了,而是为了我的面子。这样即使我现在把他支走也不算不近人情,对他都无所谓。我喊来马夫牵马,然后下来——这是对猎物的一种礼貌态度。“进屋吧,伊曼纽森,”我说,“你可以在这里用餐过夜。”
灯光里的伊曼纽森看起来让人心酸。他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在非洲没人会穿这种衣服,他不修边幅,头发也没剪,旧鞋子的脚尖都裂开了。他去坦噶尼喀都不带行李,两手空空。看情形,我是要扮演大祭司的角色了,把活羊献给上帝,把羔羊送进蛮荒之地。我想,我们需要酒。伯克利·科尔通常不会让我家断酒,不久前,他送给我一箱非常稀有的勃艮第,现在我让朱玛去给我开一瓶。我们坐下用晚餐,为伊曼纽森斟满了杯子。他喝下半杯,把它拿近灯光看了很久,像个凝神聆听音乐的人。“很好,”他说,“很好!这是一瓶1906年的香贝丹。”确实是,这让我对伊曼纽森有了一点敬意。
他没有开口聊起什么话题,我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我问他怎么会完全找不到工作。他回答说,因为他完全不懂这里的人在忙活的东西。他被酒店开除了,而且他的职位确实算不上一位酒店总管。
“你懂记账吗?”我问他。
“不,一点都不懂。”他说,“我一直觉得把两个数加在一起很难。”
“你对牛有了解吗?”我继续问。
“牛?”他回答,“不,不,我害怕牛。”
“那你会开拖拉机吗?”我问。
这时他脸上闪过一点希望的微光。“不,”他说,“但我觉得我可以学。”
“但你不能用我的拖拉机学。”我说,“告诉我,伊曼纽森,你一直在做什么?你到底依靠什么生活?”
伊曼纽森坐直。“我依靠什么生活?”他惊呼,“哎呀,我是个演员。”
我想:谢天谢地,我实在没有能力切实地帮助这个迷途羔羊了,是时候开始像正常人类一样交谈了。“你是个演员?”我说,“那是个好差事。你最喜欢哪些舞台角色?”
“哦,我是个悲剧演员,”伊曼纽森说,“我最喜欢的角色是《茶花女》里的阿曼德和《群鬼》里的奥斯瓦德。”
我们谈论了一会儿戏剧,说起出演戏剧的演员,以及我们觉得应该怎么演。伊曼纽森环视了一圈房间。“你这里会不会刚好有亨利克·易卜生的戏剧集?”他问,“那我们就可以一起演《群鬼》里的最后一幕了,如果你不介意扮演阿尔温夫人的话。”
我没有易卜生的戏剧集。
“说不定你记得台词呢?”伊曼纽森说,开始喜欢自己的这个主意,“我自己能从头到尾牢记奥斯瓦德的角色。最后一幕最棒。你知道,它具有真正的悲剧效果,很难被超越了。”
星星出来了,那是个非常温暖的优美夜晚,大雨季很快就要开始了。我问伊曼纽森,他是不是真的打算走路去坦噶尼喀。
“是啊,”他说,“没人能再帮我了,我要自己为自己提醒台词了。”
我说:“还好你没结婚。”
“是啊,”他说,“是啊。”过了一会儿他谨慎地补充说,“可是我已经结婚了。”
我们谈话期间,伊曼纽森抱怨了白人没法和土著竞争这一事实,土著的劳动力便宜多了。“要是在巴黎,”他说,“我随时都能找到在某某咖啡店当服务生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