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都是,你一向都觉得受了委屈。现在因为我不同意让那小伙子住在农庄上,你正在觉得委屈呢。”
“我根本不觉得委屈。”玛奇说。
“我明白你觉得委屈。他走了以后你就会生闷气。我知道你会的。”
“我会吗?”玛奇说:“你等着瞧吧。”
“是的,不幸的是,我们会瞧到的。我简直不理解你怎么会干出这样贬低自己的事,我不能设想你居然会这样降低自己的身份。”
“我并没有降低自己的身份。”玛奇说。
“既然如此,我可不知道该把这叫什么了。让一个那样的毛孩子跑来老着脸皮冒冒失失地欺负你,简直把你当个傻瓜在耍。我不知道你对自己是怎么估价的。你以为事后他能对你有多少尊敬吗?天哪,你要是嫁给了他,我可一点不愿处在你的地位上。[2]”
“你当然不愿意。我的靴子你穿起来一定嫌大,一点儿也不够雅致。”玛奇话里的讽刺有点搞错了方向。
“我本来还以为你很高傲呢。真的,一个女人应该把自己看得高贵些,特别对那样的小伙子。嘿,他的脸皮真厚,从他一开始闯进我们这儿就可以看出来。”
“是我们让他住下的。”玛奇说。
“那几乎是他逼得我们这样做的。而且他那样子多趾高气扬,多专横跋扈呀,哎呀,他真叫我上火。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会让他这样满不在乎地对待你。”
“我没有让他满不在乎地对待我,”玛奇说:“你不用操心。谁也不能满不在乎地对待我,连你也不例外。”她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儿温柔的挑战,也有那么一点儿火气。
“是啊,这笔账最后总是算到我头上来。”班福德刻薄地说道,“结果总是这样。我敢肯定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气我。”
她们现在沉默地走上陡峭的青草坡,翻过坡顶,穿过一丛丛金雀花树。暮色中,小伙子在灌木篱笆的另一边隔着一小段距离跟在她们后面。他有时能隔着长得像树一样高大的古老灌木篱笆看见两个黯黑身影爬上小山。他来到山坡顶上,看见了薄暮中的农庄,一棵巨大的老梨树斜靠着它的一面山墙。厨房侧面的一扇小窗口闪耀着一点儿黄色的灯光。他听见拉门闩的声音,看见两个女人打开厨房门进去时屋子里射出的亮光。她们到家了。
好哇!原来她们对他的看法是这样的。他生性就有点儿爱偷听,所以他对听到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别人背后讲他的话总是打不着他个人的要害。他只是对这两个女人相互之间的态度有点奇怪。他非常讨厌这个班福德,同时也就觉得玛奇对他更有吸引力,他觉得自己又一次无法克制地被她吸引住了。他觉得,在他和她之间存在着一种秘密的联系,拉着一条秘密的线,这种联系只包括他们两个人,把其他任何人排斥在外,使得他和她能够秘密地相互占有对方。
他去喝茶的时候遇到一件意外的事,使他吃了一惊。他像往常一样微微探着头,走到里屋门口。他脸色红润,洋溢着生气,蓝眼睛发着光。他进门前先在门口停了一下,锐利而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屋内的动静,然后才走了进去。他穿着一件长袖衣服。他的面孔显得很特别,像一件本来属于室外的东西被拿进了屋里,有点像冬青树上的红果子。他在门口停了一秒钟的时间,一眼看见两个女人面对面坐在桌子旁边。他这一眼看得分外清楚。他特别惊奇的是玛奇穿上了一件暗绿绉绸衣裙。他惊奇得张开了大嘴。假使她的脸上忽然长出两撇八字胡子,他也不会比这更惊奇了。
“怎么,”他说:“你也穿裙子?”
她抬起头来,脸涨得通红,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说:“我当然穿裙子。你说我不穿裙子应该穿什么呢?”
“当然是农庄女工的工作服喽。”他说。
“哦,”她冷淡地说,“那是在这儿干又脏又臭的活儿的时候才穿的。”
“那不是你平常穿的衣服喽?”他说。
“不是,我在屋子里不穿。”她说。但是她给他倒茶的时候一直羞红着脸。他坐在桌子边的一张椅子上,眼睛简直离不开她了。她的衣裙是用绿里带蓝的绉绸做的,样子非常简单,领口和袖口都用金线绗过边,袖子盖住手肘。这件衣服样式很朴素,上面的圆领露出了她雪白柔嫩的脖子。他对她丰满壮实的手臂很熟悉,因为他常常看见她卷起袖子。然而现在他还是从上到下不住地打量着她。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班福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叉子拨弄着自己盘子里的沙丁鱼。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他只是盯住玛奇,同时大口地嚼着面包和人造黄油,连茶都忘了喝。
“嘿,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东西能叫人变得这么厉害的!”他边吃边咕哝着。
“唉,天哪!”玛奇叫道,她的脸更加红了,“我简直变成一只粉红色的猴子了!”
她猛地站起身来,把茶壶端到火炉上坐着的水壶那里去。就在她在炉边蹲下的当儿,绿衣裙紧贴在她身上。小伙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充满女性魅力的身躯在绸衣服下面显得更加柔软而婀娜多姿。她站起来走动的时候,他看见她的腿在时髦的短裙下面优美地摆动。她的脚上穿着黑丝袜和一双有小小的金色扣带的窄小合脚的皮鞋。
她穿上衣裙,显得又柔软又容易亲近。这个念头钻到他心里,就像一个永远卸不下的负担。
“天哪,随便哪个人,说一句话吧。”班福德烦躁地说,“这儿简直像在举行葬礼一样。”小伙子瞧了瞧她。她一看见他的脸就觉得受不了。
“葬礼!”玛奇咧嘴微笑了一下,“那可把我的梦打断了。”她突然想到了躺在用木柴箱子做的棺材里的班福德。
“什么?你梦见了婚礼吗?”班福德讽刺地说。
“有这么回事。”玛奇说。
“谁的婚礼?”小伙子说。
“记不起了。”玛奇说。
虽说她穿了衣裙,举止比穿工作服的时候要文静得多,但是这天晚上她的神色却有点羞涩,相当不自然。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剥掉了衣服,露出了身体似的。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不成体统。
他们东拉西扯地聊着亨利第二天要走的事情,做了些零星安排。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的事情。这个晚上他们相当安静和友好,班福德简直没说什么话。她的内心似乎是平静的,也许是亲切的。
晚上九点钟,玛奇把一成不变的晚茶和班福德设法弄来的一点冷肉放在托盘上端了进来。这是最后一顿晚饭,所以班福德不想闹别扭。她有点可怜这小伙子,认为她应该尽量对他和蔼一点儿。
他希望她去上床睡觉。她通常总是头一个去睡。可是这次她稳稳地坐在灯下的椅子上不动,时而看看书,时而望望火。屋子里是深深的寂静。后来玛奇打破了寂静,低声问道:“几点钟了,吉尔?”
“十点零五分。”班福德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
又沉寂下来。小伙子从他放在膝上的书上抬起头来。他那宽宽的、有点儿像猫的脸上又带上了固执的神气,他的眼睛里带着警惕的表情。
“睡觉去好吗?”玛奇终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