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底,光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凝固,失去了流动的意义。唯有石穴入口那道狭窄缝隙外,偶尔翻涌流动的、比内部更为浓稠粘滞的黑暗,才勉强昭示着时间并未完全停滞。
唐棠盘膝坐在颜颜身侧,不敢有丝毫松懈。她将好不容易恢复的大部分灵力,都持续注入一个笼罩在石穴入口的、微缩而稳固的防御禁制之中。这层淡薄的暗金色光膜,如同坚韧的蛛网,顽强地过滤、抵御着外界无孔不入的阴煞之气侵扰,为颜颜勉强维系着一方相对稳定、洁净的疗伤空间。剩余不多的灵力,则如同最精细的绣花针,被她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引导那株极品幽冥草蕴含的玄妙力量,持续不断地温养着颜颜重伤的躯体。
每日,她都会用玉刀从那株暗紫色的灵草上,精准地切下微不可察的一丝花瓣,或是米粒大小的叶片碎片。那蕴含着至纯金色阳火气息的花瓣,在她灵力的催化下,会化作一缕温暖而充满生机的氤氲之气,被她在颜颜鼻端轻轻扇动,引导其无意识地、深长地吸入肺腑。这丝纯阳之气,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火星,虽微弱,却持续地刺激、抚慰着颜颜体内那混乱不堪、几近停滞的阴阳之力,试图唤醒其固有的平衡。
而那片蕴含着精纯至阴之力的叶片碎片,则被她用玉杵耐心碾磨成细腻的粉末,调和着所剩无几的清水,制成一种散发着清凉与微暖两种矛盾气息的莹紫色药膏。她会用干净的布条,蘸取这珍贵的药膏,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涂抹在颜颜侧腹那依旧显得狰狞的伤口上。药膏触及皮肉,那纠缠不散的黑气和异种能量,便会如同遇到克星般微微退缩、波动,侵蚀的速度被有效遏制,伤口边缘甚至开始有极其细微的、粉嫩的新肉芽,在幽冥草精纯药力的滋养下,顽强地萌发生长。
进展缓慢得如同冰层下的暗流,肉眼难辨,但唐棠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代表生机的“势”,正在一点点压过死亡与腐朽。
颜颜绝大部分时间,都维持着那漂亮得过分的白虎形态,陷入深沉的、仿佛连梦境都无法光顾的昏迷。只有极偶尔的时刻,通常在唐棠为她渡入那一丝纯阳气息,或是换药时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新生嫩肉带来刺痛时,她那双紧闭的、熔金般的虎目,才会勉强挣扎着睁开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瞳孔涣散,毫无焦距,茫然地映不出任何影像,只有喉咙深处,会溢出几声模糊不清的、混杂着生理性痛楚与潜意识依赖的微弱呜咽,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随即,沉重的眼皮便会再次阖上,将她重新拖回无边的黑暗沉睡。
她的身体依旧比正常体温偏低,侧腹的伤口在幽冥草持续作用下虽不再恶化,黑气也淡去不少,但那新生愈合的过程,显然伴随着巨大的、连绵不绝的痛苦。即使在深度昏迷中,她那庞大的身躯也会时不时地、无法控制地轻微抽搐一下,引得脖颈上那枚镇魂铃随之发出极其轻微、几乎不可闻的“叮铃”声,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让人心揪。
唐棠始终如同最忠诚的磐石,守在她一抬头便能看见的地方。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打坐,努力从这贫瘠而阴寒的环境中汲取微薄灵气,转化为寂灭魔元,以维持禁制和疗伤所需。其余时间,她会取出储物法器中备用的、相对干净的布巾,用清水浸湿,动作细致而专注地,一点点擦拭颜颜身上那些被血污和尘土玷污的雪白毛发,试图恢复其原本的洁净与光泽。她甚至会细心调整自己打坐的位置和颜颜躺卧的角度,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作为支撑,确保这头重伤的巨兽能以一个相对舒适、不会压迫到伤口的姿势安眠。
在这与世隔绝的、唯有彼此呼吸声可闻的绝对寂静里,在反复确认颜颜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绝无可能感知或记忆外界信息的状态下,唐棠那厚重如万年玄冰的心防,终于在这日复一日的守护与相对中,于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起初,只是长久的、无声的陪伴。
后来,不知从哪一个瞬间开始,或许是为了对抗这死寂环境带来的、足以逼疯人的沉重压抑,或许是因为眼前这头毫无防备、全然依赖、甚至有些傻气的漂亮白虎,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安心与放松,她开始尝试着,低声说话。
声音很轻,很缓,如同春日山谷间悄然融化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又迅速消散在石穴冰冷而静止的空气里,不留痕迹。
“小时候……在唐家堡,”她一边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梳理着颜颜颈侧那因为血污而有些打结的柔软长毛,一边轻声开口,目光没有聚焦在眼前,而是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遥远的过往,“最怕的,其实不是引气入体时经脉欲裂的痛,也不是修炼枯燥功法时的乏味……而是每月一次,雷打不动的家族小比。”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一缕雪白的毛发,感受着那细腻的触感。“父亲……他总是坐在演武场最高的那张紫檀木大师椅上,面无表情。我若是赢了,他或许会微微颔首,眼神里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赞许;若是输了……哪怕只是半招,他什么都不会说,可那瞬间黯淡下去、带着失望的眼神,比任何戒尺鞭挞都更让人……无地自容。”
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这表情在她脸上罕见得惊人:“作为唐家嫡系的大小姐,好像生来就注定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我一直想着,一定要努力,再努力,要帮父亲分忧,要光耀门楣,要撑起唐家堡的未来……不能任性,不能示弱,连笑,都要想着是否得体,是否符合身份仪态。”
这些深埋心底、连对最亲近的妹妹唐瑗都未曾吐露过半字的沉重枷锁,此刻竟在这头“无知无觉”的白虎面前,毫无保留地流淌而出。家族的期望,世俗的目光,早已如同最精致的镣铐,深深嵌入她的骨血,塑造了那个外人眼中完美无瑕、却也冰冷疏离的唐家大小姐。
“唐瑗那丫头……心倒是大,”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羡慕,“输了就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糊一脸,哭完了,转头就能被一块新得的蜜饯哄得眉开眼笑,仿佛刚才的挫败从未发生。我就不行……心里总像是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连喘息,都觉得是奢侈。”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吹动了颜颜耳廓边细软的绒毛。“后来……偷偷跑出唐家堡,以为能暂时逃离那种令人窒息的束缚,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自嘲与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痛苦,“结果……呵……”
话语在这里戛然而止,那段涉及道基被夺、濒死绝望的核心创伤,被她强大的意志力本能地封锁,不愿也不敢在此刻触及。她沉默了片刻,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几分清冷,却依旧带着倾诉的痕迹:“其实,修行路上的苦,反而纯粹。引气入体时经脉撕裂是真的,筑基时心魔噬体、险些道基尽毁也是真的……但至少,这些痛苦明明白白,你知道根源在哪里,知道该如何去对抗、去克服。远比……远比应付那些虚伪的客套、绵里藏针的算计、和无处不在的审视,要简单直接得多。”
她像是在对颜颜说,又更像是在对自己进行一场迟来的剖析与安抚。这是一种绝对安全的、单向的情绪宣泄。唯一的听众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不会给予任何评判,不会泄露半分秘密,更不会……在她袒露柔软时,趁机给予致命一击。她可以暂时卸下那身厚重的、名为“坚强”的铠甲,允许自己灵魂深处那个也会疲惫、也会孤独的真实自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
“有时候……真的会觉得,很累。”她轻轻地将额头抵在颜颜温暖而柔软的颈侧毛发间,声音低微得如同梦呓,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一个人……撑着所有事,面对所有风雨……真的很累。”
她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也能锁住眼底可能泛起的湿意。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历经背叛折磨、心若寒冰、意志如铁的唐棠,仅仅只是一个被沉重命运压得喘不过气、渴望片刻休憩与依靠的、疲惫的灵魂。
而她全然不知的是,在她以为万无一失的、低声倾诉的这些时刻,那处于混沌意识边缘、半昏半醒间的颜颜,并非如她所料的那般毫无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