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混浊的老眼望向北方,带著一种同病相怜的淒凉:“您不知道,陕西那边闹得最凶的流寇里头,好些就是被裁撤下来的驛卒兄弟。好好的汉子,有一把子力气,有门吃饭的手艺,朝廷一句话就断了活路,被逼得没路走了,可不就只能,唉!这破驛站,我看啊,也撑不了多久嘍!”
他摇摇头,弯著腰,步履蹣跚地走开了,背影消失在破旧的廊柱后面。
浑浊的黄河水带著大量泥沙,在狭窄的河道里翻滚咆哮。
渡口那里,用木柵栏临时围起的关卡前面,排著长长的车马队伍。手持长枪、腰挎破旧腰刀的兵丁眼神凶狠,像饿狼一样扫视著每一个等著过关的人。
他们身上的號衣又脏又破,有的甚至敞著怀,露出里面同样脏兮兮的短褂,与其说是官兵,不如说更像一伙聚在一起的亡命之徒。
兵和匪没什么区別,这就是明末的世道,哪怕现在还只是崇禎二年。
轮到陈福的车队了。
一个满脸横肉、像是个小头目的汉子,斜挎著刀,晃悠过来,眼神在陈福他们几个人身上扫来扫去。
“从哪儿来的?去哪儿?干什么的?”
陈福递上路引和文书:“我们是奉了岭南陈子壮大人的命令,去投递书信文书的。”
那队正用粗糙的手指翻开文书,对著光,瞪著上面的字和印章看了半天,又抬眼上下打量著陈福沉稳的样子,以及他身后那几个虽然紧张但还算守规矩的年轻人。
“陈子壮?没听说过。”队正把文书扔回给陈福,用下巴指了指骡车,“车上装的什么?打开!”
陈贵、陈采赶紧解开油布,露出里面简单的行李包裹和几包干粮。
队正用枪桿隨意拨拉了几下,没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显得有些失望。
他的目光又落到陈庆、陈玖身上:“送信?送给谁?你们这些南边来的,跑这么远就为了送信?”
陈福上前半步,微微挡住队正审视的目光:“是受陈子壮陈进士所託,面交给他的老朋友。军爷辛苦了,行个方便。”
他又不动声色地把一小块碎银子塞到队正手里。
队正掂了掂银子,哼了一声,眼神里的凶光收敛了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看你们也不像坏人。过河小心点,最近水急!”
他让开了路。
这些持刀挎枪的“官兵”,和昨天官道上那些麻木的流民、驛站里惶恐的驛卒,他们是一个世界的吗?
大明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陈玖只感到一阵寒意。
过了黄河,眼前的景象更加悽惨。
官道两边,不再是三三两两的流民,而是一眼望不到头、缓慢移动的灰色人群。
成千上万的人,扶老携幼。
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