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著陈福的敘述,方掌柜的眼眶慢慢红了。他低下头,拿著那杆旱菸袋,一下一下轻轻敲著柜檯边,发出“篤、篤”的声响。
“唉,真是,真是没想到,老家也艰难到这个地步了。”方掌柜的声音有点哑,带著很重的鼻音,“原以为天子脚下,总该好过些,谁承想,这天下竟没一处安稳地方。这世道啊。”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而低声自语,“梦里总想著珠江水,想著老屋后头那片荔枝林,想著夏天夜里在榕树下乘凉的风,我们这些在外漂泊的人,谁不想著最后能落叶归根呢。”
他说著,终究没忍住,两行浑浊的眼泪顺著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淌了下来。
陈福看著流泪的同乡,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重重拍了拍方掌柜的肩膀。
方掌柜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试探著问:“陈老哥,听您的口音,看您的做派,咱们不但是同乡,恐怕还是邻居?不知老哥府上,是南海哪一处宝地?”
陈福心里明白,他脸色不变,目光平静地看著方掌柜,慢慢说道:“方掌柜好耳力。不错,我正是南海人。说起来,我们那一支,世代都住在南海沙贝村。”
他看到方掌柜眼中闪过一丝瞭然的神色,便继续说:“如今族里的大小事情,多半仰仗一位在乡里的族亲主持大局。他老人家名讳是上『子下『壮,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这次我们北上,也正是奉了他老人家的命令,为家乡的父老乡亲奔走办事。”
方掌柜怎么会不知道陈子壮?
他本就是南海县人,对这位同乡里的大官、曾官至礼部右侍郎的陈子壮陈大人岂能不知?那是广东读书人的骄傲,是南海陈氏的顶樑柱。虽说去年听说这位大人因为触怒了皇上被罢官回乡,可那又算什么?
他立刻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哦——”方掌柜拖长了音调,脸上瞬间堆起了更加热情的笑容,“原来是,哎呀!失敬失敬!陈老哥您怎么不早说!沙贝陈家,诗礼传家,名声传遍岭南,陈子壮老爷更是我们所有同乡的榜样!怪不得,怪不得老哥您气度不凡,手下的年轻人们也个个精神。”
“陈老哥您放心!”方掌柜拍著胸脯,“在这京城里头,別的地方我不敢夸口,但在我这『粤南客栈,各位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有什么需要打听的,需要跑腿传话的,或者需要避开哪些衙门、巡捕耳目的,儘管开口!我方某人虽然只是个开客栈的,但这些年来也结识了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消息还算灵通,一定竭尽全力,帮助老哥和各位顺利完成陈老爷交代的差事!”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陈福像是隨口问道。
“八月初二了,陈老哥!”方掌柜回道。
……
粤南客栈的硬板床睡得人腰疼,但陈福躺下就沉沉睡著了。连续赶路的疲惫,让他这把老骨头有些吃不消。
隔壁隱约传来陈贵那几个年轻小伙子的呼嚕声。
楼下柜檯后面,方掌柜还没睡。
一盏孤灯照著他精瘦的脸。
他手里盘著两个小锦盒,里面是两方上好的端砚,还有一包顶级的英德红茶。他对著灯光,微微皱著眉头。
“陈子壮陈老爷府上的大管事。”他低声自语,带著浓重的粤西口音,“这位陈老爷,可是个硬骨头,去年那封奏疏,得罪了多少大人物?”他摇摇头,想起之前陈福那沉稳的眼神。“能派心腹管家千里迢迢来京城,一定是极其要紧的事。这个忙,得帮,但怎么帮,也得讲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