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风家时,她的确对风家所有人,包括他,怀揣着淬毒的恨意。
但即便那时,她也知道,双亲最深的期许,从来不是要她活在仇恨里。
她幼时顽劣,睚眦必报,任谁也不能从她那讨到半分便宜。每每闯祸后,父亲总会轻抚她的发顶教她以德解怨——药炉上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却让那些温言细语更显清晰,如三月细雨浸润心田,让她柔软平和。
而母亲则会在灯下为她讲史。烛火摇曳间,清冷的侧颜半明半昧,那些冤冤相报的故事像冬夜的霜,一层层覆在她的心头,教她冷静清醒。
这些温柔的训诫与冷峻的警示,如同日月交替,在她生命里刻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年岁渐长,那些曾经不入耳的言语,渐渐化作她心底的罗盘,在仇恨的迷雾中,为她指引出另一条路。
而方才说出那番话时,她却忽然解开了一直以来的心结:若父母在天有灵,定会为眼前这个男子展颜——他眼中的温柔,掌心的温度,待人的赤诚,不就是父母想要她辨识并守护的美好吗?
“我不怨你。”声音像初雪落在梅枝上那般轻软,“但我怨自己至今未能制出解药。”
风延远阖目,眼角沁出几星湿意,下颌轻抵她的青丝:“这如何能怨你?”
云鸢忽地仰首,眸中漾着浅浅笑意:“对呀。”
他垂眸望去,猝不及防地撞入那笑眼中盛满的温柔。片刻怔忡,方才惊觉:她竟是在宽慰他。
心口蓦地一阵刺痛——分明她才是最痛的那个,分明她才是最该被安抚的人。可此刻,她不仅将他的愧疚与挣扎尽数看透,更是用这般温柔的姿态,将那些不堪的血脉牵连也一并接住。
那些话语从她唇间吐出,便化作滚烫的熔岩,将他筑起的心墙烧灼出千疮百孔。
他几乎是无措地收紧了臂弯,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下颌蹭过她发顶,声音低得像是叹息,“鸢儿…”
云鸢指尖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茧,声音清冷:“只要那人近不得淮南王身侧,王爷就不会有事。”窗外更漏声声,她说得极笃定:“他若敢靠近,任他千般变化,我也能认出他,然后……”未尽的话语化作一个坚定的眼神,烛火在她眸中跳动如星。
风延远轻声相应,将一个轻若蝶栖的吻落在她发间。
夜雨不知何时悄然而止,唯有檐角残存的雨滴,偶尔滴落在石阶上,发出清泠的声响,如同更漏般丈量着这静谧的夜。
锦帐内,二人和衣而卧。
她微凉的指尖被他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像是捧着易
碎的珍宝。她的呼吸渐渐均匀,长睫在烛光中投下浅浅的阴影。
她说夜雨寒湿她怕冷,可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她体贴的借口——她分明是怕他冷。
望着她安然沉睡的模样,他不得不强自按捺胸中翻涌的情潮,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的好梦。这一刻的安宁如此珍贵,竟让他几乎生出几分虔诚的敬畏。想到明日晨曦微露时,睁开眼便能再见她恬静的睡颜,不必担忧她会如上次那般不告而别,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终于也沉入了黑甜乡。
隔岸观火
晨曦微露,淮南王府门前车马肃立。
数十名铁甲护卫列阵待发,刀戟映着初升的朝阳,寒光凛冽。淮南刺史率众送至城东芍坡亭,方才勒马止步。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他闭目长叹:“淮南王……惜哉!”
辰时方至,芍坡渡口开闸放航。颖水河面碎金跃动,沿岸垂柳轻拂水波。一艘玄漆楼船静泊岸边,墨帆低垂。
远远望去,王爷那月白蟒袍微鼓,正踏着檀木舷梯缓步登船,衣袂翻飞间隐约可见腰间悬着的玉佩。随行众人屏息肃立,待主君入舱后,方才鱼贯登船。
船橹破开水面,楼船缓缓驶离河岸。
船队行至鹰愁湾。夜幕深沉。
此处河面陡然开阔如镜,水流凝滞,两岸芦苇高逾丈余,夜风穿行其间,发出呜咽般的低啸。
肖统领按剑立于船尾,锐目扫过漆黑的水面,沉声喝道:“落半帆,缓速前行——王爷已歇,不得惊动。”语毕转身步入舱内,铁靴踏在柚木甲板上发出沉闷回响。
主舱烛火次第熄灭,整艘巨船渐渐隐入夜色。船首一对青铜水禽像的眼珠在月光下泛着幽绿。河面只剩船身破水的轻响,间或传来几声孤蛙的鸣叫。
两岸芦苇丛中忽现数叶轻舟,船身吃水极浅,竟不惊起半分涟漪。暗流涌动间,轻舟已呈合围之势,如同群狼环伺。
值夜的侍卫刚换过岗,忽见船侧黑影幢幢,十数道湿淋淋的身影似水鬼攀上船舷。
“有刺客!”
示警声刚起,一道飞镖已破空射来!侍卫横剑格挡,金铁交鸣声中,那侍卫忽借势一个鹞子翻身跃入河中,入水时连水花都未溅起半分。
“淮南王麾下,尽是贪生怕死之辈?”
讥讽声犹在舱内回荡,数十名黑衣人已破窗而入。刀光剑影间,所遇侍卫皆是虚晃几招,便纷纷跳水遁走。为首的黑衣人迟疑间,已奔至主舱,只见舱内烛火摇曳,映出一道端坐的背影——那人身披绣金王袍,气度沉凝。
刺客狞笑着踹开雕花舱门:“王爷如今众叛亲离,连亲卫都弃你而去!”说话间,寒光乍现,长剑直取那道背影!
电光石火间,“淮南王”倏然回首!
踏入舱内的三名黑衣人尚未看清这人,咽喉处便泛起一丝凉意。他们下意识抬手去摸,指尖却触到温热的液体。血线在颈间缓缓浮现,三人瞪大双眼,一个接一个栽倒在舱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