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
看着眼前跪地俯首高呼娘娘千岁的男人,我忽然嗤笑出声,原来殷商的六百年礼法,也不过是这简简单单的一跪。
纣王疼爱我是真爱到了骨子里,有一次曾深情地看着我,对着我说:‘我告诉你,只要你喜欢的事情,我都可以替你办到的。’
我便说:‘我喜欢天上的星,我要你把它摘下来。’
‘我立刻下令盖一座万丈高楼,一定达到你的心愿,等这楼盖成之后,就定名为摘星楼。’
诏令颁布那日,三十万民夫在皮鞭下挥洒着血汗。他们的每一步都是在给商朝丈量着棺材大小。一层楼十座坟,百层楼万条命,这楼砌得越高,天罚的雷就越近。
在新楼的琉璃瓦接住第一片雪时,比干协众臣正跪在御街上诵读汤诰,妄图唤醒商纣重拾朝政之心。可惜,当钟鼓撞上暴政,从来都是玉石俱焚的结局,比干的谏言撞上纣王眼底阴鸷之时,我忽然嗅到了松烟墨混着血锈的气味,像极了冀州城破那日焚烧的竹简。
‘我听说圣人的心是有七窍的’。。。。
那几日雪忽然下得急了,一片冰棱坠入比干迸裂的胸膛,恍惚竟与冀州城头父亲那喉间绽开的血花重叠。我望着纣王剜出比干的心脏,将其盛放在眼前的玉盘中渐冷,突然笑出声来,原来商朝最滚烫的赤诚,不过是掌灯婢女端走的半盏残羹。若十年前冀州雪地里跪的是笔干,或许此刻与我并肩站着的是春日的堂燕,而非泪丝满面金凤,可当他的血渗进摘星楼的地砖时,我正用螺子黛画着眼尾。
可是,复仇的滋味……并非只有甘甜。
看着他因为我的‘魅惑’而疏远忠良,看着他与天下诸侯离心离德,看着这偌大的商朝在歌舞升平中滑向分崩离析的深渊……尤其是在他凝视我时,那双眼睛深处偶尔闪过的、不似作伪的深沉情意……那种感觉,复杂到让当时的我感到恶心,却又……难以彻底抹除。
此时的我心里常常地不由地开始厌恶起这份使命,也深深地厌恶每日假面面对着这位人间暴君,同时也对这位人间暴君的深情泛起了异样的情愫。父亲啊,您当年教我临摹的忠字,今夜被暴君的斜纸抹成了朝歌城头的残霞。
复仇是座淬毒的独木桥,踏上去便容不得半分踉跄。偏生行至深渊处,一名官吏竟嗅到陈年旧事。报知纣王,我与姬考有过情事,我的身子被姬考全给占了,纣王果然癫狂,竟要我在众目睽睽下生啖所害之肉,他怎知我早用泥尘换走明珠?
昨夜地牢里两个死囚咽弃前还在咒骂苍天不公,可他们的命在此刻却成了稀奇的火种。多妙啊,暴君的酷刑越是精巧,就越像漏风的筛子,而他这个玩火者,终将焚尽自己的戏台。姬发逃出朝歌那夜,八百诸侯的密信己随鸦雨越过新月。
待朝歌晨雾未散,漆起铁骑己卷着黄河浊浪扑来,只是这次浪头镶着的是复仇的青铜戈戟,这只承载着血债的易经身披玄甲,所过之处,城池接连倒戈,连朝歌数卫都弃械开启了城门。战鼓撼动王城根基时,纣王仍在摘星楼撕扯炙肉,狂饮烈酒,浑然不觉尽是姬发的玄鸟满城兵锋。
当战火映红,摘星楼檐角燃起熊熊烈火,纣王似乎才惊觉此时的玄鸟旗己插上殷商宫墙。
浸透玄鸟纹的披风在烽烟中猎猎作响,纣王双此刻瞳燃烧着金色火焰,指尖拂过妲己眉心血痕时,背后生出了凤凰虚影:“你以为孤当真不知?”他忽然后仰狂笑,将腰间青铜剑镡迸裂,露出内里游动的微缩星图,“帝俊陨落那日,昆墟台坠落的天火里藏着女娲的镜花符!那里面藏着一颗珠子!”
接着纣王接下来的一番话才让我顿时明悟所谓的使命,所谓的人间信仰之力,更所谓的序列神兽,统统不过是修仙界那统御王朝的古神阴谋。而这一切纣王他都知晓,他告诉我,这是人间气运之争,是地星升维之路被打断后,再次启动灵性复苏的大势所趋,更是开启华夏文明觉醒之路的铺路石。
那时的我彻底震惊了,原来这一切他都明白,而他明白的一切我都不明白。我问他这是为何,纣王笑着对我说:‘因为修真王朝古神势大和电性文明的异神们强大,他们合起来围杀了地星管理者帝俊,女娲知晓他们的手段,欲存续华夏文明根基,唯有一明一暗。此举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别怪女娲娘娘,好吗?
而我也只是这场游戏中的一个环节。我的使命只不过要陪他们演过一场,这是因为我获知了我不该知晓的仙界之秘!注定不会成为修真王朝的傀儡!只是可惜那芸芸众生之命。。。上苍啊,你又何曾饶过谁!’他发出一声轻叹,似乎透露着绝然之意。
纣王忽然转过头,深情地看着我说道:‘可是我对你的爱和情,不是演的,这是真实的,刻骨铭心的。我知晓你的身份和担负的使命,但我却不怪你,而且我想将殷商的部分气运度入你的体内。即使修真王朝扶持的周氏得了这天下,可这殷商气运的种子却在你处,终归是让其气运不算完整,而这份气运将是你替我守护那仙界之秘的护身之宝。好好活下去,今生有你,我死而无憾!’
我凝视着炙炎遗留的染血玉佩,终于不必再藏起眼角的泪光。那些被剜心剔骨的忠良,笔干的玉护,姜后的簪钗,父亲断刃的青铜剑,此刻都在烈焰中劈啪作响。
当修真王朝的大军将此摘星楼团团围住,纣王在那摘星楼顶,首面来自九天的神威惩戒,那无形的压力足以碾碎山河!他毅然登临高处,丝毫不惧,撑开了背后的血红的羽翼。他以王者之剑指着苍穹怒吼,拿起双剑迎向了一众天神。当姬发的镝箭穿透他咽喉时,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我望着廊下散落一地的竹简,同样,我笑了,传承二十八代的基业坍塌了。这场文明的游戏总要有个祸水来为这第六百年的昏聩顶罪。墨迹会抹去冀州的血渍,将逐渐遗忘西岐的筹谋。而我不过是新王冕旒上最艳丽的坠士。”
九婉纤指轻掠过水面,搅碎一泓澄碧,溅起细碎银光。她倏然转头,眼波流转间漾开一抹狡黠的甜笑,像三月枝头初绽的棠梨,带着几分促狭的灵动。发梢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在暮色里折射出细碎星光。
“是不是很伤感……又很好奇?”她仰起脸,声音轻得像飘在湖面的花瓣,尾音微微上扬,唇角噙着的笑意比涟漪更晃眼——分明是问句,却藏着一丝少女特有的得意,仿佛正等着看对方眼底浮现出她预想的神色。
林安静静地望着眼前无瑕的女子。似乎那弘深潭里的幽蓝波光在九婉眼睫间似乎顷刻间碎成星屑,而她掬起一捧流转着太古铭文的池水,水珠从指缝坠落时竟凝成冰晶。
良久之后,林安心里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似乎命运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她只是天地棋局中的一枚为玄鸟之殇画上句号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