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看着她这副样子,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牵挂:“殿下,您知道吗?有很多人都在担心您。您这样一声不响地跑出来,知道会让多少人心急如焚吗?外面不比宫里,人心叵测,若是遇到真正的坏人,您让……让那些关心您的人,该怎么办?”
她的话语里,没有严厉的斥责,只有真挚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家人般的关怀。
珠儿抬起头,看着云歌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不知怎的,心里的那点小叛逆和戒备,慢慢消散了。她感觉眼前这个云歌,和宫里那些只会说“规矩”“体统”的人果真不一样。
“我……我也不是故意要让大家担心的……”珠儿的声音小了下去,带着点鼻音,“我只是……只是不想待在那牢房般的皇宫里……”
云歌心中一动,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珠儿的手,柔声道:“我明白。殿下,很多事情不是您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但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不一定是逃跑和让自己陷入危险。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好吗?”
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传递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珠儿感受着这份温暖,看着云歌诚恳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小声说:“嗯……谢谢你……姐姐。”
书房内,檀香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丝暖意,与窗外渐暖的晨光交织在一起。林景轩手忙脚乱地整理好歪斜的官帽和凌乱的衣袍,脸上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去,尴尬与方才的狼狈依旧刻在眉宇间。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引着沈述安入内,动作间带着一种无处安放的局促。
“沈……沈兄,请坐。”林景轩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则有些无措地站在书案旁,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案角磨损的痕迹,赶忙叫人倒茶“不知沈兄突然驾临,景轩……有失远迎,还闹了这么一出笑话,实在是……”他苦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涩然。
沈述安并未立刻坐下,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缓缓扫过这间书房。陈设简单,书卷堆积,与记忆中京城林府那间充满书香与暖意的书房截然不同。那里曾是他年少时最常流连的地方之一,与林景轩谈诗论文,或者……只是为了能“偶遇”那个总喜欢躲在兄长书房屏风后偷听他们说话的女孩。
“无妨。”沈述安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云歌正牵着公主离去的身影,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了一瞬,才转向林景轩,“看到殿下安然,已是万幸。”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将她保护得很好。”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林景轩努力维持的平静。他脸上的尴尬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混杂着疲惫、愧疚,还有……难以言说的哀恸。
“保护?”林景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沈兄,你可知,我有时看着她那般鲜活、那般……胡闹的样子,会想起……?”
他没有明说,但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那个他们共同熟悉、共同珍视,却又共同失去的名字,像一个无声的幽灵,骤然降临在两人之间。
沈述安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晨光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勒得有些模糊,唯有紧抿的薄唇显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林景轩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目光也投向窗外空寂的庭院,声音变得悠远而沙哑:“晚辞小时候……虽不像公主这般跳脱,但也是个静不下来的。记得她总爱缠着你我,我们论史,她在一旁听得打瞌睡,我们练剑,她就在旁边学着比划,笨手笨脚,摔了跤也不哭,就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看着我们……”
他的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暖意,但那暖意之下,是冰封般的哀伤。
沈述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画面,随着林景轩的话语,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那个穿着粉色衣裙、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的女孩,那个因为他一句夸奖就能开心一整天的女孩,那个在分别时,强忍着泪水,用力朝他挥手的女孩……
“她最后那段时间……”林景轩的声音哽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下去,语气里充满了无力和自责,“我知道你们在暗中往来……父亲震怒,家族压力……我……我这个做哥哥的,非但没能护住她,反而……反而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多年的痛苦。当年林父为了仕途强行将妹妹送入皇宫,风雨欲来,他并非毫无察觉。他深知妹妹与沈述安的情意,也明白父亲为了家族永得昌盛不顾一切的决绝。他曾暗中传递过消息,曾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们短暂的相见行过方便。他以为那至少能给他们一点慰藉,却没想到,那最终成了加速悲剧的催化剂。
“不关你的事。”沈述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是我……没能护她周全。”这句话,他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对自己说过千遍万遍。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他心口重新凌迟一遍。他总以为布局周密,以为能护她安然渡过风波,却终究算漏了人心的狠毒与命运的无常。
林景轩转过头,看向沈述安。暮色中,这位昔日好友的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悔恨。他知道,沈述安心中的痛,绝不比他少半分。
“述安,”林景轩第一次没有再称呼“沈兄”,而是用了年少时更亲近的称呼,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慰,“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沈述安沉默了片刻,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答案彼此心知肚明。失去林晚辞的这些年,他如同行尸走肉,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积蓄力量之中,生活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他转过身,面对着林景轩。在阳光下,两个男人的目光终于相遇。那里面没有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只剩下被岁月和伤痛磨砺后的沉郁与沧桑。
“我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更加强大。”沈述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陈述一个烙印在灵魂里的誓言,“当年的事,绝不会就此结束。那些欠下的债,总要有人来还。”
林景轩看着他眼中那簇幽暗却执拗的火焰,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沈述安从未放弃复仇,这也是为什么,当沈述安突然出现在这座边陲小城,他会如此震惊,又隐隐觉得在意料之中。
“我知道。”林景轩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也燃起了一丝久违的锐气,“晚辞不能白死。我在这里,虽力量微薄,但也从未敢忘。”他虽外放为官,远离京城是非之地,何尝不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两人一时无言。沉重的过去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但在这沉默之中,一种基于共同伤痛和目标的、久违的默契,似乎在慢慢复苏。他们曾是挚友,是潜在的姻亲,因为一场悲剧而被迫疏远,如今,又因为共同的牵挂和未尽的仇恨,重新站在了一起。
“那位云歌姑娘……”林景轩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地开口。他总觉得那女子身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在林父墓碑前磕头时的眼泪……,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切与沉稳……
沈述安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难辨,他打断林景轩,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又仿佛是在告诫自己:“她只是云歌。”在得到她亲口承认,或者在确保绝对安全之前,他不能,也不愿将那份惊世的猜测宣之于口,哪怕是对林景轩。
林景轩看着他骤然紧绷的神色,虽心中疑惑更甚,却也不再追问。他只是拍了拍沈述安的肩膀,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属于家人、属于旧友的安慰。
“无论如何,”林景轩的声音在简陋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们来了,很好。”
沈述安感受着肩上那沉甸甸的份量,闭上了眼睛。窗外,暖暖的阳光彻底笼罩了这座小城,而书房内,两个被命运摧折过的男人,在无言的哀伤与沉重的回忆中,重新找到了并肩而立的支点。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至少,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