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乃霖正暗自诧异帘后变故,闻言立刻出班躬身,朗声道:“臣在!”
“昨日你弹劾周宝奎一疏,条理清晰、实证确凿,扳倒巨贪以清吏治,实乃台谏楷模。”太后先扬后抑,语气渐添郑重,“哀家览奏疏,知周某克扣河工俸禄、虚报工程款共计五万余两,更纵容亲信挪用军器锻造款项,致边军甲胄质量堪忧——此等祸国殃民之举,罪不容诛!”
她顿了顿,目光似透过珠帘扫过满殿百官,继续道:“然周宝奎由吏部举荐、桂宁侯保举任职,今既查实其罪,相关举荐之人,亦当担失察之责。赵乃霖,你可敢再奏一本,彻查举荐流程中的疏漏之处?”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寂静——太后刚垂帘便直指举荐之人,分明是借赵乃霖之手,敲打吏部与桂宁侯一系,满朝文武无不暗自心惊。珠帘之后,太后话音陡然一转,沉声道:“你虽有功,却也有一罪,可知晓?”
赵乃霖心头猛地一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颤声道:“臣……臣不知,求太后明示!”
“明示?”太后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威压,“你往日所上弹劾之疏,哀家尽数看过——前年参漕运使‘尸位素餐’,疏中唯有‘民怨沸腾’四字空话,无半分实证;去年参礼部尚书‘徇私舞弊’,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揣测之词,害得大臣自请避嫌,耽误了祭天典礼筹备。”
她顿了顿,声音更厉:“台谏之职,本是辨奸邪、正风气,你却借弹劾之名,行沽名之实,屡屡以空言构陷大臣,搅扰朝堂安宁——此罪,你认不认?”
赵乃霖浑身发抖,冷汗瞬间浸透朝服,嘴里连连道:“臣……臣糊涂!臣当初只想着尽忠职守,却未能详查实证,并非有意构陷……求太后恕罪!”“恕罪?”珠帘后太后的声音冷若冰霜,字字掷地有声,“你屡屡以空言构陷大臣,搅乱朝堂纲纪,身负此罪,如何能恕?台谏官握弹劾之权,当以实证为凭,你却借职沽名,轻辱重臣,若不惩处,何以儆效尤?何以安百官之心?”
话音未落,太后厉声道:“来人!将赵乃霖革职为民,即刻逐出承光殿,留他一条性命,已是宽宥!”
殿前侍卫闻声上前,架起瘫软在地的赵乃霖。他面如死灰,嘴里不住哀求,却被拖拽着踉跄出殿,满朝文武皆屏息不语,无人敢替他求情。
处置完赵乃霖,太后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至于周宝奎,贪污纳贿、挪用军款证据确凿,罪无可赦——着即革职,流放岭南烟瘴之地,永世不得回京!家产尽数抄没,二成交入国库充作军饷,其余悉数归入皇帝私库,补贴内廷用度。”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死寂。太后初垂帘便雷厉风行,先捧后杀处置赵乃霖,又重惩周宝奎,既清了吏治,又借机立威,更暗合皇帝私利,这般手腕,让满朝文武无不凛然心惊。
此言一出,承光殿内鸦雀无声,百官皆低眉敛目,震惶不已。忽闻一人朗声道:“太后此举,于祖制不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台谏官岑春整冠出班,躬身而立,神色虽肃然却无半分惧色。他朗声道:“臣岑春,敢以祖制谏言!我大周开国以来,便立‘后宫不得干政’之铁律,《太祖实录》明载‘皇后妃嫔非祭祀大典,不得入前殿;太后虽尊,无天子诏,不得预议朝政’。今太后垂帘听政,亲发处置之令,已逾祖制之界!”
岑春顿了顿,目光扫过珠帘,续道:“《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朝堂议事、官员黜陟,皆属国之重务,当由天子与百官共议。太后今日既未得陛下明诏,又无百官共识,便擅行处置大臣,于礼不合,于法无据!”
他抬首朗言,字字铿锵:“赵乃霖虽有过失,周宝奎虽有罪责,然处置之权当在朝堂,当循‘廷议’之制。太后此举,恐开后宫干政之先河,日后若上行下效,国本何安?还请太后收回成命,归政于前殿,依祖制议事!”岑春话音刚落,吏部尚书钱为业便出班反驳,躬身朗声道:“岑大人此言差矣!《礼记·内则》有云‘天子之母曰皇太后,居于宫,以孝养为主,然国有疑难,可辅天子以理’。今陛下年幼,尚未能独掌朝政,太后垂帘听政,非为干政,实乃辅佐天子、稳定社稷,何来‘逾祖制’之说?”
他转向珠帘,语气恭敬:“太后今日处置赵乃霖、周宝奎,皆是循实证、按律法——赵乃霖空言构陷大臣,败坏台谏风气;周宝奎贪污渎职,祸国殃民,此二人处置得当,民心所向!《尚书·泰誓》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太后此举正是顺民心、正吏治,而非私意干政。”
钱为业又直视岑春,驳斥道:“岑大人援引《太祖实录》,却忘了太祖亦曾下诏‘太后若贤明,可于天子年幼时监国’。今太后此举,既合礼法,又顺时势,反倒是岑大人拘泥于片言只语,无视朝堂乱象,若因你之言耽误吏治整顿,谁来担此罪责?”钱为业话音刚落,丞相孙幽古便缓步出班,双手执笏躬身,声音沉稳平和:“二位大人所言,各有其理。”。。。辅佐天子厘清吏治,此乃忧国之心,臣等感念。处置赵乃霖、周宝奎二事,证据确凿,于朝堂清明有益,臣无异议。”
话锋一转,又转向岑春与钱为业:“然岑大人提及祖制,亦非无的放矢——《太祖实录》所载‘后宫不预政’,确是立国根本,太后今日之举,可暂解燃眉,却需后续补全诏命流程,以合礼法。”
再看向钱为业时,语气添了几分审慎:“钱大人引经据典,强调太后辅政之权,固然有理,然‘辅政’重在‘辅’,非越俎代庖,日后朝堂大事,仍需百官廷议、陛下定夺,方合君臣之道。”
一番话不偏不倚,既肯定了太后处置的合理性,又呼应了岑春对祖制的坚守,更暗点钱为业不可过度依附后宫,句句看似空洞中立,实则将自己摘置于派系纷争之外,既不得罪太后,也不忤逆耿直派,更未卷入钱为业与桂宁侯的牵连之中。孙丞相话音刚落,便见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大臣出班,正是太常寺卿谢世之。他目光如炬,直视钱为业,朗声道:“钱大人此言差矣!”
“你援引《礼记》‘国有疑难,可辅天子以理’,却断章取义!”谢世之手持朝笏,字字铿锵,“《礼记》明言‘辅天子’者,当‘坐于侧殿,听而不言,仅于天子问询时进言’,何曾有垂帘前殿、亲发诏令之例?太祖实录载‘太后监国’,亦需有先帝遗诏、百官联名请奏,今日太后既无遗诏,又无廷议共识,贸然垂帘处置大臣,分明是越权干政!”
他转向钱为业,语气带着讥讽:“钱大人身为吏部尚书,本该坚守祖制、匡正礼法,却因周宝奎是你举荐之人,怕被牵连,便曲意逢迎,混淆经义——《尚书·洪范》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你这般见风使舵,岂配居六部尚书之位?”谢世之话音未落,吏部侍郎刘文光已出班躬身,厉声辩驳:“谢大人休要血口喷人!”
“钱尚书援引经义,句句皆有出处,何来‘断章取义’?”刘文光手持朝笏,目光灼灼地看向谢世之,“《周礼·天官》有云‘内宰掌书版图之法,以治王内,辨其贵贱、与其命妇,出入之禁令,正其服位,禁其奇邪,展其功绪’,太后辅佐天子,整治吏治,正是‘展其功绪’之举,于礼法无悖!”
他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凌厉:“谢大人张口祖制、闭口礼法,却忘了今日本是因周宝奎贪腐而起——钱尚书举荐之人有罪,已主动请罪自劾,何来‘怕被牵连、曲意逢迎’?倒是谢大人,此刻跳出来横加指责,莫非是与赵乃霖有私,想为其翻案?《论语》云‘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你这般颠倒黑白,才是有失大臣体统!”珠帘之后,太后声音依旧沉稳,听不出半分怒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诸位大臣争执祖制,哀家并非不知。然我朝虽无垂帘成例,垂帘听政却非哀家首创——汉和帝时,邓太后临朝称制,整饬吏治、抑制外戚,史称‘永元之治’;汉殇帝早夭,邓太后复立安帝,继续辅政以安社稷;汉顺帝初年,梁太后垂帘,唯贤是举、整顿朝纲,使动荡朝堂重归清明。这些秦汉旧事,诸位饱读经史,岂能不知?”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却字字清晰:“哀家今日垂帘,无非是端坐帘后听政而已——百官议事,哀家旁听;遇有纷争,哀家依律法、循公义稍作点拨,绝非越俎代庖。既无独断专行之念,更无贪恋权柄之心,不过是怕陛下年幼,被奸人蒙蔽,误了朝堂大事罢了。《尚书》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诸位若能同心同德,共辅天子,哀家自然无需多言。”珠帘后的太后目光扫过殿列,最终定格在默然不语的齐王向荣身上,语气温和却藏着机锋:“向荣,你自始至终未曾言语,莫非是觉得哀家所言有失偏颇,或是另有高见?”
见向荣出班躬身行礼,太后续道:“你乃陛下亲兄,手足情深,又久历朝堂,素有声望。今日这场纷争,一边是祖制礼法,一边是朝堂安稳,你且说说,哀家今日垂帘听政,仅旁听议事、点拨纷争,究竟合不合时宜?”
她顿了顿,目光似透过珠帘牢牢锁住他:“方才钱尚书与岑大人、谢大人各执一词,你觉得谁的话更贴合当下?又或是你有别的主张,尽可说来,哀家与百官都听听你的看法。”向荣躬身而立,声音清朗却无半分偏向:“太后垂帘,本意是为辅佐陛下、安定朝堂,此乃忧国之心,臣深以为然;岑大人、谢大人坚守祖制,忧心礼法逾矩,亦是忠臣之责,无可厚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续道:“至于合不合时宜,臣以为,朝堂之事,当以‘稳’为先——周宝奎已惩,赵乃霖已黜,吏治初清,此乃当下要务。祖制需遵,然时势亦需顺,二者如何权衡,非臣一人能定。”
话锋一转,他看向丞相孙幽古,躬身道:“孙丞相乃百官之首,深谙朝堂礼法与治国之道,前番处置乱象已然稳妥。今日之事,若能由丞相牵头,召集百官于政事堂再议,既合廷议之制,又能兼顾祖制与时势,想必能得周全之策。”孙幽古闻言,心底暗骂“向荣这竖子,方才好不容易摘清身,转瞬又将老夫推回火坑!”,面上却依旧一派雍容沉稳,执笏躬身朗声道:“齐王所言极是,廷议权衡本是治国正道。《尚书·大禹谟》有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今日之事关乎祖制礼法与朝堂安稳,非一人一议可定,召集百官于政事堂共商,确是周全之策。”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投向龙椅,语气添了三分恭敬:“然《周礼·天官》载‘王统百官,均四海’,陛下乃天子,纵是春秋尚浅,亦是天下纲纪之主。太后垂帘为护主,百官争执为忠君,最终取舍当由陛下圣裁——既合‘君为臣纲’之礼,又全‘辅佐不越权’之度。老夫愚钝,不敢擅专,还请陛下示下,再依圣意召集廷议不迟。”
话音未落,满殿目光皆聚于龙椅,却见向昚早已听得倦极,脑袋一点一顿,锦袍宽袖滑落至肘,睫毛沉沉阖着,竟睡得浑然不觉。殿内寂静间,忽闻龙椅方向传来几声沉稳呼噜,竟是向昚睡得沉香,鼻息均匀,连肩头锦袍滑落都未察觉。珠帘后的太后脸色微沉,侧头对身旁太监张贵祥低声吩咐:“去,轻声唤醒陛下。”
张贵祥躬身应诺,踮脚趋至龙椅旁,指尖轻碰向昚衣袖,低声道:“陛下,陛下醒醒。”向昚猛地睁眼,揉着惺忪睡眼,茫然四顾,脱口便道:“啊?怎么了?是不是议完了?退朝吧退朝吧,朕肚子早饿了,想吃御膳房的梅花酥了。”
太后耐着性子,声音放缓几分:“陛下莫急,方才百官因哀家垂帘听政、处置赵乃霖与周宝奎之事争执,齐王与孙丞相皆请陛下圣裁,你且听明白再议退朝之事。”向昚揉着眼睛扫过殿内,见文武百官个个瞠目结舌、神色惊愕,反倒一脸纳闷:“你们怎么还不退朝?方才不是都议完了吗?朕都饿了,你们不饿?”
谢世之急步出班,躬身朗声道:“陛下,方才太后垂帘听政、处置二臣,百官对祖制与辅政之事争执不下,齐王请廷议、孙丞相请圣裁,还请陛下裁定究竟依祖制召百官共商,还是准太后继续辅政!”
向昚听得云里雾里,眉头一皱,摆了摆手:“哦,就这事啊?朕听不懂也不管,反正朕饿坏了!”说着猛地站起身,锦袍下摆扫过龙椅扶手,“张贵祥,快摆驾御膳房!退朝退朝,有事明天再说!”
不等百官反应,他已拽着太监的衣袖大步往殿外走,只留满殿大臣面面相觑,珠帘后的太后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究只能沉声道:“既如此,今日便先退朝,明日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