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昚歪着头琢磨了半晌,手指无意识抠着袍角,自言自语道:“哦……挂帘子就是为了清静啊?那行吧,反正也不耽误我吃饭,你想挂就挂呗。”
说罢,他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帘子要选好看点的,最好绣上小老虎的那种!”说罢,向昚也不顾及请安拜别,转身便蹦蹦跳跳地出了寿祥宫,明黄的袍角扫过阶前腊梅,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太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尖死死攥着案上的白玉镇纸,指节泛白——这懵懂帝王,偏生占着九五之尊,往后这帘后听政,怕是比预想中更难周旋。
恰在此时,秦怀意捧着奏疏赶回,刚到宫门口便撞见皇帝出来,连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奴才恭送陛下”。
向昚瞥了他一眼,皱着眉嘟囔:“这都结霜的天气了,还跪来跪去的,有病吧?”说罢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秦怀意僵在原地,一脸茫然地看着皇帝的背影,愣了半晌才缓缓爬起来,拍了拍膝头的尘土,快步踏入寿祥宫。
殿内气氛凝滞,太后见他进来,压着怒气沉声问道:“事办成了?”
秦怀意连忙躬身奉上奏疏,恭声道:“回太后,办妥了!赵乃霖的旧疏取来了,蒋主事还说了些他往日的行径,正欲向您回禀。”秦怀意躬身将奏疏置于案上,垂首禀道:“蒋主事说,赵乃霖往日弹劾,多是义愤填膺的空泛之论——就说前年参漕运使,疏里满是‘祸国殃民’‘民怨沸腾’的狠话,却没一桩实打实的证物,连漕粮转运的具体环节都说得含糊;去年参礼部尚书,也只揪着‘典礼细节有失庄重’这类泛泛之词,既无账簿佐证,也无证人供言,最后都因‘查无实据’被驳回。”
“可他偏生乐此不疲,”秦怀意补充道,“每回上劾疏都闹得人尽皆知,仿佛越敢参重臣,越能显他耿介。蒋主事说,朝堂上都笑他是‘为名而劾’,只图个清誉名声,从没想过要真的扳倒谁。可今日弹劾周宝奎,却字字沾着实据,连哪笔工程款虚增、哪个亲信代收贿赂都写得一清二楚,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太后抬手翻开奏疏,旧疏里满是激昂的陈词,却无半分实证支撑;而今日的劾疏条理清晰,连账册页码、证人姓名都一一标注,两相对比,反差惊人。她指尖划过纸面,冷声道:“他一个台谏御史,论学识断不会犯常识错误,往日弹劾空泛,不过是没摸到真凭实据,只敢借言辞博名。如今突然手握周宝奎的罪证,若说背后没人指点递料,绝无可能。”秦怀意将奏疏轻置于太后案前,见太后眼神扫过殿内宫人太监,立刻心领神会,朗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守在殿外,无旨不得擅入!”
宫人太监们齐齐躬身应诺,轻手轻脚退出殿内,秦怀意最后一个离去,反手将朱红宫门缓缓合上,只留太后独身立于案前。
殿内静得能听见檀香燃烧的细微声响,太后指尖捏起赵乃霖的旧疏与今日劾疏,逐字逐句比对——旧疏里满是“社稷堪忧”“臣心泣血”的激昂陈词,却无一处可落地的实证;今日的奏疏则字字钉在实处,连“洛河疏浚虚增木价一万一千两”“亲信王三账户异动三万两”这类细节都精准无比。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她缓缓合上奏疏,指尖摩挲着封面的暗纹,暗自沉声道:“空有博名之心,偏得递刀之人,赵乃霖啊赵乃霖,《左传》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往日沽名,徒以空言耸听,不过‘画虎类犬’;今番骤得实证,便如《史记·苏秦列传》所云‘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看似强直敢言,实则不过是因人成事、假手行权之辈,竟还妄图以一疏博青史留名?殊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终是成了他人棋局中,不自知的驱驰之马罢了。”寿祥宫的檀香尚未散尽,洛京御史台内已是另一番光景。自那日金殿之上,赵乃霖一纸劾疏扳倒工部侍郎周宝奎,这署衙里的赞誉声便没断过。
这日清晨,赵乃霖刚换下沾着晨露的官袍,端起案上的热茶,同署的李御史便笑着凑了过来:“赵兄,昨日吏部的汪大人还跟我念叨,说你这一手‘直叩丹陛劾巨贪’,可是把咱们御史台的脸面挣足了!”
“可不是嘛!”旁边伏案誊抄的年轻御史也抬起头,满眼敬佩,“往日周宝奎在工部横行,多少人敢怒不敢言,也就赵兄你,能攒下这么扎实的实证,一奏便中!”
赵乃霖放下茶盏,抬手虚按了按,脸上露着几分自谦,眼底却藏不住亮色:“诸位言重了。台谏之职,本就是为朝堂祛腐、为百姓发声,周某罪证昭彰,我不过是尽了本分罢了,何谈挣脸面?”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赵兄这‘本分’,可是救了不少百姓于水火啊!”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翰林学士汪康年身着青锦官袍,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位同僚。他走上前拍了拍赵乃霖的肩头,笑道:“白日里你在金殿弹劾周宝奎,何等痛快!我等商议着,今晚在彭宾楼摆下宴席,为你接风洗尘,以壮台谏声威,赵兄可千万别推辞!”
赵乃霖闻言,连忙拱手谢道:“汪大人折煞我了!既是大人牵头,又有诸位同僚相邀,我自不敢推辞。”
汪康年闻言大喜,当即说道:“好!那便说定了!晚上酉时,朋宾楼二楼雅间,我等在此等候!还有台谏同僚岑春岑宣之,今晚一同为你庆贺。”
赵乃霖一一拱手见礼,岑春也笑着回礼:“赵兄此番壮举,当浮一大白,我等早就想讨杯庆功酒了!”
待到夜幕降临,洛京华灯初上,朋宾楼内已是人声鼎沸。赵乃霖准时赴约,刚踏入二楼雅间,便见汪康年三人早已等候在此,桌上摆满了精致菜肴,酒香四溢。
“赵兄来了!快请坐!”汪康年连忙起身相迎,将他让到主位。
席间,众人把酒言欢,话题始终离不开白日里的弹劾案。李云舒赞叹:“赵兄那封奏疏,字字珠玑,句句切中要害,尤其是列举周宝奎克扣河工俸禄、虚报工程款的实证,简直无可辩驳,连陛下都连连称赞!”
岑春也附和道:“是啊!往日周宝奎仗着桂宁侯撑腰,在朝堂上气焰嚣张,如今被你一举扳倒,真是大快人心!我看啊,往后这朝堂上,再也没人敢小觑咱们台谏官员了!”
赵乃霖端起酒杯,向三人敬了一杯,笑道:“诸位过誉了!若非陛下明察秋毫,我这封奏疏也未必能起到这般效果。今日能扳倒周某,全赖朝堂清明,而非我一人之功。”说罢,仰头饮尽杯中酒,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汪康年三人闻言,相视一笑,也纷纷举杯饮酒,雅间内的笑声与窗外的喧嚣交织在一起,衬得这洛京的夜晚,愈发热闹起来。酒席宴散,夜色已深,洛京街巷褪去白日喧嚣,唯有零星灯笼在风中摇曳。汪康年神色清明无半分醉意,拒了同僚相送,对车马仆人沉声道:“去齐王府。”
马车碾过青石板,片刻便至齐王府前。门吏见是他,径直引向书房。未及入门,便闻室内朗朗书声铿锵入耳,字句间浸着深意。
汪康年轻推门扉,只见齐王身着月白青袍常服,端坐案前,手中捧着一卷《史记》,目光专注,正朗声诵读:“‘太史公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
他抬眼瞥见汪康年,续诵未停:“‘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
诵罢,齐王合上书卷,嘴角勾出一抹淡笑,看向躬身行礼的汪康年:“子美来了?朋宾楼的庆功宴,吃得可尽兴?”齐王引着汪康年穿过书房暗门,踏入一间燃着烛火的密室——四壁皆嵌书架,案上摆着舆图与密函,烛影摇曳间,气氛添了几分凝重。
待仆从奉上热茶退去,齐王落座后便开门见山,指尖轻叩案几:“子美,今日朋宾楼席间,赵乃霖可是一脸得意?”
汪康年端茶的手一顿,随即放下茶杯,躬身笑道:“殿下所言极是!赵乃霖席间虽满口‘尽忠职守’‘仰赖圣明’,可那眉梢眼角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同僚们一夸赞,他便借着酒劲细数弹劾周宝奎的‘谋划’,竟真以为是自己凭一己之力扳倒了巨贪,全然忘了是谁将那些罪证递到他手中。”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属下瞧着,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强直之名’,连自己几斤几两都忘了,正是殿下可驱策的好时候。”齐王嗤笑一声,指尖摩挲着案上玉佩,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哼,他高兴便好。他若不高兴,反倒碍了咱们的事,索性让他得意这一日。”
汪康年眉头微蹙,满脸疑惑:“高兴一天?殿下,您这是何意?”
齐王抬眼看向他,眼底闪过一丝锐利:“子美糊涂了?你以为吏部尚书会坐视不理?周宝奎是桂宁侯举荐、吏部尚书力推的人,如今被一疏扳倒,这脸打得何等响亮?他们只当是赵乃霖自逞匹夫之勇,定会想着法子反扑——或参他‘捕风捉影’,或为周宝奎辩冤,绝容不得他这般张扬。”翌日早朝,承光殿内香烟缭绕,文武百官按品阶分列两侧,朝服玉带肃立如林。向昚端坐龙椅之上,小手无意识抠着扶手上的龙纹,听着丞相孙幽古站于殿中,侃侃而谈洛河疏浚的后续章程,时不时点头应和两声,模样似懂非懂。
殿内议事正酣,忽闻后侧后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破了肃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幅素色珍珠帘自上而下唰然垂落,悬于龙椅之后的金柱之间,帘珠晶莹,隐约可见其后人影。紧接着,太后身着深色素缎朝服,在秦怀意的搀扶下,缓步走入帘后,于预设的坐榻上安然落座。
这一幕骤现,满殿文武皆惊得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悄然蔓延。“我朝祖制从未有太后垂帘之例,太后此举何为?”“莫非是陛下年幼,太后欲亲自理政?”
孙幽古也顿住了话语,目光掠过珠帘,神色凝重地躬身问道:“太后驾临前殿,不知有何圣谕?我大周祖制,后宫不得干政,还请太后明示。”珠帘之后,太后的声音沉稳有力,穿透殿内的窃窃私语:“御史赵乃霖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