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拄拐老者缓步而来,银发披肩,眼神却锐利如刀。他是当朝太史令裴昭,曾因修史触怒皇帝,贬官三级,如今告老还乡。他站在花海外缘,仰望石碑良久,终是迈步进入。
“我来还债。”他沙哑开口,“二十年前,我奉旨删改《实录》,抹去沈文远之名,篡林砚手稿为‘妄言悖论’。那时我以为,顺从便可保全性命,保住史馆一线香火……可每夜入梦,都有人站在我案前,一字一句问我:‘你写的,是真的吗?’”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焦边残卷,上面赫然盖着“钦定焚毁”朱印,却被偷偷保留下来。
“这是我私藏的原本。这些年,我逐字默记,重新誊抄。今日带来,交予此地??交给所有愿意听真话的人。”
少年接过残卷,双手颤抖。林砚的身影在他身后渐渐凝实,伸手轻抚他的肩头。
“记住,”他说,“文字不是装饰庙堂的彩绘,它是刺向谎言的匕首,是照亮坟墓的灯火。你说出一句真话,就有人因此不再恐惧;你写下一段历史,就有千万亡魂得以安息。”
裴昭跪下,额头触地。
“我悔矣。”
话音刚落,醒泉突然泛起赤色波纹,泉水中央浮现出无数面孔??有被斩首的谏官,有自缢的学士,有饿死狱中的诗人,还有抱着幼子跳井的母亲。他们不哭不闹,只是静静看着这片土地,眼中含光。
一只无形之手自泉中伸出,接过裴昭献上的残卷,缓缓沉入水底。随即,泉水恢复清澈,而岸边却多了一座石雕:一位老史官伏案疾书,身旁站着持笛素裙女子,头顶飞舞着千纸鹤般的书页。
阿葵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在耳畔,而在心间:
>“忏悔不是终结,而是开始。你们所还的,不只是良心债,更是未来的种子。”
自此,野葵谷不再只是亡者归处,更成了“言说之地”。
每年清明,总有读书人结伴前来,在石碑前立誓:“宁可笔断,不可史亡。”他们在此公开诵读禁书残篇,讲述被掩埋的往事。有人记录冤案受害者名录,有人整理民间口述史诗,甚至有女子冒死呈交父兄因言获罪的供词原件。
朝廷屡次派兵围山,欲毁碑掘根。可每次大军压境,漫山野葵便会同时开花,金黄如火,香气逼人。士兵们闻之,纷纷丢盔弃甲,跪地痛哭,诉说出自己隐瞒多年的愧疚??有的曾参与构陷忠良,有的曾烧毁族谱掩盖真相,有的曾在亲人蒙冤时保持沉默。
监军御史奏报:“此非妖术惑众,实乃人心复苏,如春冰解冻,不可逆也。”
皇帝震怒,亲赴泰山祭天,祈问神意。当夜雷电交加,玉牒尚未焚化,宫中藏书阁突燃大火。火灭后清点,其余典籍完好无损,唯独历代《实录》修订本尽数化为灰烬,而在废墟中央,赫然留下一本从未记载的古册,封面题曰:
>《野葵纪闻》
书中详载百年来被抹去的真相,末页附一首诗:
>野葵生北岭,不择土壤肥。
>风来千朵应,雨过万茎垂。
>虽无牡丹贵,自有清气随。
>愿作传灯者,燃心照幽微。
帝阅毕,久久不语。三日后下诏:
>“赦免所有因言获罪之家,重开史馆,许民间修史。野葵谷列为禁地,非为封锁,乃为敬仰。凡我子孙,不得以‘妄议’二字诛心。”
圣旨送达当日,正值中秋月圆。
山谷中灯火通明,数百人齐聚碑前。不仅有学者百姓,更有昔日窑场苦役、流放遗孤、盲眼琴师、失语老兵……他们手牵手围成大圈,轮流讲述自己的故事。
一位老妪拄杖而出,她是当年戍边营洗衣妇,亲眼见过沈知微之母最后的日子。
“她死那天,雪很大。我偷偷把她埋下的纸条挖出来,上面写着‘吾女沈知微,生于梅开之晨,性温良,喜诗书。若有幸传讯,请告她:母未负约,树曾开花’……我把这纸条藏了四十年,今天,终于能说出来。”
众人静默,唯有风拂花海。
紧接着,一名青年上前,掏出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我是周小满的孙子。外婆临终前告诉我,她年轻时在京城做过宫女,因偷听先帝密谈被剜去舌头。但她用针在布上绣下全部内容,藏于发髻。后来辗转交给了阿葵。这块铁牌,是她唯一留下的身份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