麂棕胡服的女使彻底呆了,她完全浸在‘这丫头肯定有猫腻,否则暑天里谁裹好几层衣裳’的思绪中,倒对这莫名其妙的算计毫无防备。
有点眼力见的婢子已上前扶起兰惜,搀着她往后退了几步,复又重新跪下。
兰惜知‘礼者天地序’的道理,无礼者如无皮之相鼠,而辞让之心为礼之端始。纵是此番兵行险招,亦能拉这女史垫背。
她咬着牙狠狠磕了几个头,直磕得额上通红一片、满眼是泪,扮了副委屈兮兮的模样。
东苓再迟钝,这时也觉出点什么,看着韦后阴沉的脸色,她跪下道:“奴婢力微,招架不及,任卫娘子失仪,惊扰娘娘圣驾,请娘娘降罪。”
县主已至兰惜身前,止住她再磕头的势头,冲公仪东苓冷笑道:
“真是好大的脸面,你一介女史,圣贤书读了这些年,居然连舒徐之气都抛之脑后了。你存心行不轨,叫吾儿在圣后跟前失仪,是想看她笑话吗?
二娘心思单纯,自崩漏之日得闻迟监过府,夜夜枕席间泪诉,说自己尚无报效之才,却引娘娘圣体忧思,十分过意不去,盼能早日向娘娘陈情。
才勉强下床的境遇,就递帖子进了宫,你缘何酸羡她得娘娘凤恩?可莫习官场那套,挟幼欺小,得不偿失了。”
公仪东苓:“……”
她自觉冤得很,却仗恃孤高声名,县主这话捏死了她七寸,她想不出回击之法,一时哑口无言,只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韦后。
殊知韦后被这番话架得光伟,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今上稳坐前朝三十四年,掖庭中能说上话的主子娘娘却少。
先后逝去二十载,今上月幸掖庭的次数逐年下跌,争风吃醋之事亦鲜生风浪。韦后在上权压,这两年清平许多,众内命只待今上百年后能分得一席之地。
如此低劣的手段,就是州县小门户之女,都不屑得搬上台面。韦后长久未曾见过,现在却让兰惜明晃晃诈了一遭。
何况是非都由县主道出来了,她顾念这位六旬老太的面子,也是不好再拂了去,只能硬生生将这哑巴亏咽下。
韦后道:“东苓只知二娘是将门之后,不知她前头恶疾缠身,不留神、没扶稳。方才二娘行来,她还同本宫夸说‘这妹妹瞧去温细情态、蝶兰绰影,竟将满宫百卉都比下去了’,怎会心怀恶意?
二娘,你既受了委屈,告诉本宫才最要紧。若将姑娘家容颜磕坏了,本宫更要心疼。”
兰惜眉微蹙,低头不语。
县主眼神往东苓那边飘,她深谙攻心,话又淡淡的。
“想我初入大阳,同娘娘盘耀旧事,曾道公仪家女公子当殿解经,一十九人俱相觑理屈,原是‘称量天下士[1]’之标杆。如今女史御前当值,却粗疏至此,若非亲眼所见,我是断然不肯信的。
不论是同双七女娃拈酸,肚量小若倭蛙,滑了天下之大稽,还是一时疏忽,不用心替圣后招待贵客,心气恨比天高——
真相如何不重要,可女史身歪影斜,竟已是落定之结论。你觉得我卫家人好糊弄,便认为娘娘也轻视将门遗孤,会任由你欺凌了去,是也不是?”
韦后恨铁不成钢地剜东苓一眼,她到底会了意,主动端茶向兰惜请罪。
“不是这样的,哎……千错万错都在我,还请县主和娘子勿要怪罪。我见娘子似从前故旧,怎料这亲近之心反叫误会乍起,你我之间原该姊贤妹恭,却无端生出明珠按剑之嫌隙。
是我不好,我见了娘子仙姿,满心眼里尽是‘瞠乎其后’的杂思。我应更专注些,才不致扶不稳娘子。娘子若肯原谅我,便饮下这茶,与我重归于好,如何?”
这话里巧劲丛生,四两拨千斤地认了县主的埋汰,再三强调她好心办坏事,将话头引向她美貌,试图避过有心算计的罪名。
“可怀璧其罪便是对的么?公仪东苓这遭一点也不冤。”兰惜心道。
她如今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而且是受‘圣宠’的孩子,此时若忍气吞声,只怕在亭中众人看来,便是极其好拿捏的小主了。
但韦后很明显不想闹大,最早那话不仅替东苓开脱,还暗含她根本没想讲明事理,一心胡搅蛮缠之义。
偏这事唯胡搅蛮缠,才能有点作用。
她思量几息决心放手一搏,装出了动摇的神色,伸手去牵县主的手,却是不着痕迹写了个‘血’字。
县主起初微愣,旋即翻过她的手,见她掌心上磨破的一条口子,差点气笑了,只怕她这幼孙根本没想放过那女史。
祖孙两个皆是把东苓当空气。
“有人上牙叩下牙,这事就想掀过去。可二娘是实打实跌了一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算什么道理?”
待兰惜将身一正,韦后瞧见她掌心红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一叹气,挥手让东苓退至一畔,才道:“左不过是本宫想近些看看你,倒平生这事端。二娘,你老实告诉本宫,可是真心委屈的?”
兰惜怯怯地点了点头,巧在亭外正起了阵风,吹得她襦内略有鼓胀,更显嶙骨削肩,很惹人怜爱。
韦后道:“好,本宫就为二娘做这回主,责她回去抄《药师经》可好?你大母最爱佛经,她抄完送去由你检阅,得到你许可后再送至大慈恩寺,权当为你祖孙二人消灾延寿、开慧增福。”
这个插曲闹得轰轰烈烈,亭中一干人不是都没长眼,各自掂量着各自心中那杆秤,没肯明着戳破罢了。